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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期妊娠合并升主动脉夹层的手术以失败告终。术中血管突然破裂，引起急性心包填塞，病人当即死亡，胎儿抢救也未能成功。因手术前院方已经充分告知风险，病人家属也有思想准备，所以大哭一场后很快就办完出院手续，让殡仪馆把尸体运走了。
但丽都麻醉科主任却告诉了赵新一件事。上麻醉前，那个才24岁的产妇曾经要求先生孩子，再解决血瘤的问题。他立刻把这个要求转告了北京专家，可专家坚持说家属已经签字，没有必要再反复了。
“我敢打赌，如果采取贵院肖博士的方案，两条人命就会安然无恙。”丽都麻醉科主任叹息道。“那个产妇的老公被北京专家灌了迷惑汤，现在人没了，还认为命该如此呢。”
赵新利用节假日来丽都做无痛分娩培训，这时讲完理论正向产房走去，那儿有个病人正等着他做示范性麻醉呢。听到这么说，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番愤恨，想：“就因为专家的一句话，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而且谁也不会去追究责任。”
半年前，大学附院的妇产科和丽都医院订了一个协议，在不影响双方正常工作的前提下，实行多方面的合作。其中包括专家会诊、新人培训、外援手术、交换病人等等。丽都为此提供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资金，但没有写在协议上，具体金额也严格保密。可对大学附院的上层来说，只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罢了。
以科室的名义与外院合作有个好处，就是只需要院长办公会议审批就行了，而院际协议则要向上级管理部门申报，不仅惊动的人物多，而且往往会因为暗含着经济上的问题而长期搁置。
麻醉科主任是个精明人，得知这个协议后，也和那个西班牙院长做了一次意味深长的谈话，结果是丽都决定开设无痛分娩专诊服务。麻醉科主任同意赵新利用业余时间去丽都担任带头人。从此，两人的收入徒然升高。
赵新是丽都争取的对像，特别是做成那例胎盘循环下气管插管的手术后，更加引起西班牙院长的兴趣。丽都的麻醉科主任更是不把赵新当外人，有事没事都要过来唠叨几句。
“其实院长已经和我说好了，要用你们肖博士的方案，还要让他当主持医生。可真没想到，说走就走了。不就一个胎膜早破吗？让朱医生回去不就成了，干嘛一定要两个人一起走呢？”
赵新这时对第一产科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听了丽都麻醉科主任的话，便附和道：“你说得对，没有必要一起回去嘛。”
在等赵新做无痛分娩的是个肥胖的俄罗斯妇人，体重128公斤，即便是在护士帮助下最大限度地侧弓着身体，也看不到脊椎可以定位的间隙。大家知道，这对麻醉医生来说，确实是个挑战。
赵新注意到产房的一角有台摄像机，就知道接下来的一切都会记录在案，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并不担心操作上会出现意外，而是觉得这么一来，他来丽都的事就可能暴露，到那时该如何解释呢？
老外院长不一会也来到产房。似乎早就料到赵新会有这样的顾虑，指了指摄像机，笑着对赵新比划着手说。“只是内部使用，而且会做些技术上的处理，你就完全放心吧。”
赵新知道，那笔丰厚收入就包括示范性操作的录像，因此无权拒绝。但他拿定主意不说话，因为人脸可以打马赛克，可声音却很难改变。
“没事，院长就是想看看你的绝活。”丽都的麻醉科主任附在赵新的耳边讨好地说。“你做你的，不用做讲解。”
丽都的肥胖型老外病人多，很多手术都得用硬膜外麻醉，对许多麻醉医生来说，穿刺是个很大的难题。可赵新心里很清楚，要在这厚厚的一堆肥肉下准确找到进针的位置，可没什么便捷可寻，完全靠的是临床经验和感觉。要在平时，为了更加保险，赵新会先用局麻针试探椎间隙的大体位置，再用破皮针找到棘突或棘突间韧带，这样硬针进入后稍作调整即可顺利到达硬脊膜外腔了。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用硬针在皮下寻找左右两边的棘突，但这样会对病人产生较大的伤害。
赵新这时决定这两种办法都不用，在场的院长、科主任、十来个参加培训的麻醉医生和护士，以及那台高清摄像机让他产生了极大的表现欲。他决定冒点小风险，来个“一针到位”，于是让侧躺着的病人坐起来。他这样做的是为了更好地确定中线，因为肥胖病人侧躺时可因为引力作用而使脂肪块把中线遮蔽起来，而当病人坐直后，依据第七颈椎隆突和臀缝就可以让中线一目了然了。接下来，他没像许多医生那样用脊髓探针来探查椎间隙的位置，而是摸到病人的第12根浮肋，并以此作平线与中线交叉，这样他就确定了第一个点，但这还不是无痛分娩所需要的位置，那个位置还得往下，但往下多少却要根据病人的种族、身高和营养状况来确定。
这种在没有骨性标志情况下找到进针点的办法是无法在教课书上找到的，录像也许可以让人知道他的操作步骤，但绝对掌握不了要领。
这时，赵新消毒铺巾后，选了一根12厘米长的勺状穿刺针，在标记处向俄罗斯妇人坚实的皮肤垂直插了进去。以后所进行的，就完全靠他平时对解剖的理解和手上的感觉了。在穿破阻力较大的黄韧带时，他像往常那样又体验到了那种微妙的脱空感。让他觉得荒唐的是，他常在这个时候想到突破朱爱萍处女膜时的瞬间，他甚至感受到了快感。事实上，成功让他身心愉悦。当阻力消失，说明穿刺针已经顺利进入硬脊膜外腔，接下来就可以打麻药啦！
整个穿刺过程只用了5分钟，赵新不动声色地看了大家一眼，反应令他非常满意。不善掩饰情绪的老外院长还特意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请他稍后一起坐一坐。
半个小时后，俄罗斯产妇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尽管顺产的术后并发症很罕见，但赵新还是等病人送回病房才离开。
“如果有合适病例，我们还想录一下肥胖病人的气管插管。”丽都的麻醉科主任一边收拾录像设备，一边对赵新说。
赵新知道，无论是无痛分娩还是其他手术，如果穿刺部位不对，麻醉药误入蛛网膜下腔，就会引发全脊麻并发症，随时会因为心跳骤停死亡。这时就必须立即气管插管。可肥胖病人一般不易暴露声门，气管插管的失败率比普通患者要高十倍呢。
“好吧，我尽力而为。”
“如果你能调过来就好了。”丽都的麻醉科主任真诚地笑着说。
“一会儿院长是不是要说这件事呢？”赵新心里想。以前总觉得只有在大学附院才能接触到许多疑难病例，领导也鼓励医生多从事新技术的研究和实验。现在看来，丽都这方面的情况也不错，只是服务性更强一些，工作量自然也大。当然，收入肯定要比大学附院高多了。
赵新权衡着利弊，刚从妇产科病区走出，就听到有人问“对不起，您是产科医生吗？”
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很有礼貌地向赵新弓了一下腰。
赵新摇了摇头，却问：“你有什么事吗？”
那男子便说：“只是想问问，如果妊娠合并主动脉夹层，应该先生孩子呢，还是先做夹层手术？”
赵新愣了一下，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想知道，比较合理的程序。”
“你家里有这样的病人吗？”
“是。”年轻男人应了一声，又说。“可已经死了。”
“是今天吗？”
“就在今天中午。”
赵新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开始听丽都麻醉科主任说起那个合并夹层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农村或文化程度不高的病人，现在一看，至少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由得有些奇怪。因为像这样的病人家属，主刀医生应该沟通得更加充分啊。
当然，事实和人们的想像要差得很多。赵新早就知道，为了评职称，为了晋升职务，为了在某个高层论坛上争取一个发言的资格，许多难度高的大手术，特别是国内尚未成功的病例往往成为专家们争夺的对象。这例国内鲜有报导的晚期妊娠合并夹层更是如此，一旦成功，主持医生就会在自己的行医生涯中添上辉煌的一笔。到时候，论文可以发表在顶级期刊上，报告会的邀请会接踵而至，然后就是媒体的采访，仕途的飞黄腾达……为了这些好处，主持医生会使用种种手段：隐瞒风险，用家属们不可能听懂的专业术语进行误导，直到对方在通知单上签字。这样，医生，当然也包括医院就等于获得了免责特权。
可能医生的人品各不相同，责任感或者良心会让有些医生更多地考虑患方的危险。但既然现在实行的就是大手术加论文等于职称和职位的体制，又有多少医生能抵得住切身利益的诱惑呢？
赵新这时看了看眼前这位可能的病人家属，只好安慰道：“既然人已经不在，就别想那么多了。”
“可我想来想去觉得不对，好像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什么事啊？”
“有个护士说，我老婆在手术室说过一句话，但谁也不告诉我到底说了什么。大夫，您能不能告诉我，她死前到底说了什么吗？我求求您了。”
赵新很明白，这事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虽然他不是丽都的人，跟那台手术也没丝毫关系，但作为医生都有一种维护医方利益的本能，就像所有的女人在听到男人攻击她们时，都会同仇敌忾反击一样。可这会他没立刻走开，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对这个男人欠点儿什么，于是想了想说：“我是个麻醉医生，有种方法叫全麻，就是全身麻醉，你知道吗？”
“是不是那种，一吸气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人一般会从静脉打麻药。”赵新解释说。“你知道，我们在这时通常会对病人说什么？”
“不知道。”那男人摇摇头。
“一般会说，我要让你睡一会儿，或者再加一句，等你醒来时，一切就好了。”
“可你说这些什么意思呢？”那男人疑惑地看着赵新。
“我是想对你说，你的妻子就是这样离开这个世界的，她没有任何痛苦和恐惧，可我们绝大多数人不会这么幸运。”
“你是说……幸运？”那个男人有些敌意地问。
“可能是我用词不当，但生活就是这么回事。”赵新坚持说。“我们都会死，活多久都不会改变这样的结局，所以，死的方式也很重要。”
“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个男人呆呆地听着，眼泪又流下来。过了会才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别再问了？”
“不要说你，就算我是个医生，也问不到结果的。”赵新同情地看着对方说。“不信，你可以试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