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夜，巨大而丰满。
小亚坐在电脑前，一帧一帧地做着动画。她喜欢这样的安静。不被打扰。
手边的茶水早就凉掉了。悬浮在杯中的茶叶，在飘浮中定型。
忽然想起他在地铁里的脸。
这是一个没有冬天的季节。永远温暖得似乎可以省略掉拥抱。
小亚住在一套小小的公寓里。每天两个小时在路上，8个小时在公司画图。小亚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每晚把自己关在阳台上。蜷在藤椅里，看满天的星斗。
远远的可以听到缥缈的口琴声，还有花朵开放的香气。
小亚痴迷于这样的夜晚。像个昆虫。
这个城市总是有很多的雨水。最深的冬季，偶尔也会下些小雪。细碎的颗粒，像盐。远远望去，更像一场白色的雨。落下时有沙沙的声音。
小亚总是对可蒙说，又下星星了。因为她感觉那白色的雪粒，更像是满天星的花瓣。只是没有香气。
可蒙就会说，有时间来北方吧。来看真正的雪。一大朵一大朵的，像盛开的茉莉。
可蒙是小亚在网上认识的一个北方的男孩子。很有性格的那种。每晚九点钟，他们总会相约着去一个聊天室，聊到天空泛起灰白色。守着天亮说晚安，可蒙总是这么温柔地与小亚告别。然后彼此打上笑脸。下线。
你给我唱首歌吧。有时候小亚会这么请求。
就算我唱了，你也听不到啊。
我能听得到。
用什么听？
眼睛。
可蒙就一首接一首地唱。一行行的歌词跳到屏幕上，跳进小亚的眼睛。
流出泪来。
小亚是喜欢可蒙的。就像可蒙是喜欢小亚的一样。但是两个人谁也不说出口。只是疼痛着。
十二月快过尽的时候，可蒙从寒冷的北方飞过来看小亚。
我必须见到你，小亚。可蒙在电话里坚定地说。
小亚把手机紧贴着耳朵。说不出话来。窗外是空旷的郊野。大片大片的云朵铺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蒙到达的那天，小亚向公司请了假，去机场接他。
小亚穿着淡紫色的布裙子，还有半枚十字架的项链。粗粗的黑色线绳，绞挂着半个信仰。小亚是不相信上帝的，但是她希望自己相信。
在喧嚣的机场大厅，小亚很确定地朝一个男子走过去。虽然小亚并没有见过可蒙的照片，但是直觉告诉她，那个穿着暗蓝色棉布衬衣，有着明亮眼睛的男子就是他。
可蒙。小亚站在那个男子的对面，很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那个有着明亮眼睛的男子，定定地看着小亚，仰起头孩子一样笑了。
然后，很温柔地叫出了口，小亚。
阳光直直地穿过机场大厅的落地玻璃窗，暖暖地照到两个人的身上。
星巴克里，浓浓的咖啡香气混和着空气里的热气，甜蜜而执拗。小亚和可蒙选了个临窗的座位，要了两杯曼特宁。不加糖。
空气中飘浮着布莱恩·亚当斯的歌曲。忧伤而婉转。
Look into my eyes - you will see
What you mean to me
Search your heart - search your soul
And when you find me there you’ll search no more
可蒙低低地唱着，眼光勇敢地看着小亚的眼睛。
小亚低下头，用小勺不停地搅拌着杯中的液体。杯与勺慌乱地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从咖啡屋出来时，天已有些暗了。
小亚和可蒙肩并肩地走在亮起了街灯的路上。投在地上的影子，长长地并在一起。
可蒙握住了小亚的手。
然后可蒙轻轻地低下头，温柔地吻住了小亚微微颤抖的花瓣一样的嘴唇。
风从小亚的耳边吹过，发出风笛的声响。
那么幸福。
漫漫的黑夜，两个人手挽着手走着。十二月底的冬天，还有花朵开放。
闪满星光的天空深邃而寂静。偶尔会有不眠的夜鸟从空中飞过，留下黑色的影子。
天空再次泛起灰白色的时候，小亚和可蒙恋恋不舍地告别。
可蒙要坐最早的航班返回去。
我送你。小亚说。
还是我送你吧。可蒙说。
清早的地铁，很冷清。只有零星几个下夜班的人。
小亚任可蒙紧紧地牵着手。
无言。
车来了。
小亚仰着头，注视着可蒙。美丽的眼中泛起水雾。
可蒙猛地抱住了小亚。
小亚，你让我的心疼痛。可蒙把脸埋在小亚长长的头发间，低声说。
明年的冬天，我去北方陪你看雪。小亚哽咽地说。
然后，挣脱开可蒙，跳上了车。
在车开走的一瞬，小亚隔着车窗，看到呆立在站台上的可蒙。泪流满面。
回到家，小亚沉沉地睡着了。当她醒来时，已是中午时分。
打开电视，正是午间新闻。
小亚到厨房做煎蛋。
突然一则空难的新闻惊呆了小亚。本应该用煎铲，小亚却毫无意识地把手伸向了煎锅。
滋滋作响的油，烫伤了小亚的手。
但是小亚却全无反应。
她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客厅打电话询问航班。
第二天，网上公布了空难罹难者的名单。
好长好长的人名单。一个个不再醒来的名字。
小亚面无表情地翻着。其实她并不知道可蒙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在网上叫可蒙。仅此而已。但小亚无法说服自己不去麻木地翻找。她总要做些事情的。无论是什么，只要不闲下来。
她怕她会崩溃地哭出声来。她怕。
一个星期过去了，可蒙再也没有在网络中出现过。
代表他的那个可爱的大力水手的人头像，灰灰地呆在小亚的QQ里面。不再闪烁。
小亚没日没夜地盯着屏幕。她怕错过每一瞬。
她把胸前的半枚十字架狠狠地攥在手心里，金属硌得手很痛。这种疼痛让小亚感觉舒服。
但可蒙再也没有出现。
再也没有。
很深的夜里，小亚就静静地坐在电脑前，一帧一帧地做着动画。她知道可蒙一直喜欢她发布在网上的FLASH动画。她知道。
小亚做出不同版本的关于布莱恩那首歌曲的MTV。发送到网络的不同的地方。
冒着热气的咖啡屋，晕黄的街灯，夜空飞过的鸟。
让人疼痛的吻。
结尾处，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子在哭泣。晶莹的泪水，珍珠一样碎掉。
背景深处，有忧伤的男人在唱：
You know it’s true
Everything I do
I do it for you
…………
小亚细细地画着那颗注定要坠落的眼泪。一帧帧地让它滑过忧伤的脸。
一年后。
小亚辞掉了工作。去了北方。
凛冽的风，让她坚强。
她终于看到了漫天飞舞的雪花。
一大朵一大朵的，像盛开的茉莉。
2002.6.27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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