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一时节，后溪场应当是这样的情景：窄窄的石板街，临街一面的人家皆做一点养家活口的小买卖，可能是卖灯草，也可能是卖冰糖，或者是卖姑娘们绣花用的金丝线。卖吃货的摊商，总不至于连角角鱼和酿豆腐都没得卖。地方水好，一切与水紧密的产品都有上等声誉，产于水中的角角鱼和产于陆上的酿豆腐，便是吃货中杰出的代表。
在大致情况上，那一时节的后溪场上，应当有理发铺，铁匠铺，中药铺，棺材铺，还有一些杂货铺。生意最好的当然应该是铁匠铺和杂货铺，在那个年月，地方上的金属制品无不出自那一炉昼夜不熄的烈火，而地方上的热闹和繁荣，则完全依靠桅杆和风帆去维持，因而杂货铺里一切与船上生活有关的物品，便无不产销两旺。
离后溪场石板街之北约一里地有一座古庙。二进二出的院落，大门正东朝向白河。每年白河发端午水时，大水直朴寺庙的大门，那些被浑水闷得发呆的草鱼、鲢鱼、石花鱼，直往院子里钻。甚至连处变不惊的团鱼，也慢腾腾地往院子里爬。出家人心善，用木桶先把这些失魂落魄的家伙养起来，等待天气放晴，白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澄明时，老和尚便让小沙弥提了木桶，走过通往河埠的长长石阶去放生。
临河而立的后溪场，也照例有一个日常渡河用的简易码头，常常会有一只，或者两只渡河船。那渡船上照例会有一个老梢公，他照例无儿无女，以船为家。也照例是年轻时吃水上饭，把各种各样的水路探得精透，把各处码头混得烂熟，一有机会总忘不了在白河上的各个码头，各式各样的女人身上，做各种各样荒唐事荒唐梦的人物。后来，他照例在日子里衰老，焉搭搭的。有人渡河时就把船有气无力地靠拢，无人渡河，就抚摸依偎在自己身边的瘦狗，心里呢？却是时时都在想着酒喝的事情。
那个时时都在想着喝酒的老稍公便是李疤子的满满 。李疤子的雅雅 也就是老稍公的亲哥哥，早年死于黄肿病。十五岁的光景上，李疤子的左脸被野猪咬伤，变成一个名符其实的疤子后，老稍公便知道自家这一脉人就算是断了香火。有哪个女子愿意嫁给一个满脸疤子的人呢？何况两年前原本属于疤子的老屋又被天火烧了，自自然然疤子也就成了白河上一只漂流的船。
“这水上人还是不如岸上人好。”老稍公的心里这样想是有道理的，这个在渡船上生活了一辈子的水上人，这时节突然想起岸上人来，老稍公想起的岸上人之一，便是拿人钱财、替人驱鬼消灾的老端公冉五爷，另一个则是方圆几百里地面上，赫赫有名的宋老爷。
“老了。我们都老了！老端公五爷老了，宋家老爷也老了，我自己也老了！” 老稍公看看渡河两岸的山，又看看河里漂浮着的树叶，心中自言自语。老稍公想起老端公和宋老爷这两个和自己同时代的人，在一天一天地变老，就仿佛觉得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决定着所有人的生、老、病、死。
“人生一世恰如草木一春。管它狗日的老与不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河东、河西我都住过了，没卵子意思倒也做过卵子上的事情，老就老了吧。”老稍公孤单单的正在渡船上想着过去的遥远的事情，忽然听得通往渡船的慈竹林小路上传来了歌声――
么子 弯弯噻，弯上天，
么子弯弯噻，在河边。
么子弯弯噻会吃草哟，
么子弯弯噻它会下田。
正在想着遥远事情的老稍公，听得慈竹林里的歌声，就用歌声和来人打招呼――
我不聪明噻，我不乖，
这首盘歌噻，我能猜。
月亮弯弯噻，弯上天，
小船弯弯噻，在河边。
镰刀弯弯噻，会吃草，
枷担弯弯噻，会下田。
老稍公唱完歌便取出草叶子烟等候在船头，他晓得一会儿功夫就会有一个人像风一样快地上船来。
“长河大爷，长河大爷。你今天吃酒没？”来人是恢恢，白果寨驼子白木匠的侄儿。
“早上吃过，现在太阳都快搁到西边的岩头上了，还没找到夜饭酒哩。”
“我请你上岸去吃酒，疤子过一会儿一定会下来，我们一起去吃。”恢恢知道酒是老稍公的命根子，没有酒老梢公的身体就是个空壳子。
“要得，要得！”老梢公把船靠了上去，恢恢纵步上了渡船。
河的上游，远远的果然有一只小船划来，老梢公一眼就看出是李疤子。
“听人说这几天你要放排下里耶，疤子也和你下里耶么？”
“他帮我栏头 ，我好专专心心板桡 。”恢恢回答。
老梢公没有表示什么异议，他知道恢恢和疤子都是机灵人，也知道这两个由他看着长大的后生，都是下河像条鱼，上岸搞女人像头小公猪的人物。这样的小伙子走去哪里都能让他放心！
“走，上岸吃酒去！”老梢公把渡船拔转了一个方向，恢恢接过镐子，渡船便向河岸边有一排排吊脚楼的后溪场上撑去了。
老梢公站在船尾，两手卷成喇叭状对着上游喊：“疤子，疤子，你听到了吗？我和恢恢吃酒去了！快些啊，疤子你快些来。”
李疤子回答：“酒吗？我知道了。你们先喝着，喝着啊！我就来，我跟着就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