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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 子》(4)  作者:思想的芦苇

(人气:14708  发表日期:2005年04月24日 09:22:34)


(2)

恢恢下里耶去必须先到后溪场,因为后溪场在白河边上,恢恢要放到里耶去的木排也在后溪场的码头边。

恢恢的家却在白果寨,白果寨离后溪场五里地,白河虽然也流经白果寨的山脚下,但白果寨只有一个可以泊渔船的地方,白河上可以坐10人以上的大船就无法停靠。每年白河发了大水,若要放木排、竹排去石堤、里耶、沅陵或是更远的常德,那就必得从后溪场边的码头下水。

但恢恢并没有直接朝后溪场走去,他先去了一个瓜棚子里。

瓜棚子是搭在树叉之间的,离恢恢去后溪场的大路边上不远。虽说不是十分顺路,但恢恢愿意多走一段距离,恢恢知道瓜棚子里有比瓜更好吃、更诱惑人的东西。

可是,瓜棚子里没有人。

恢恢走出瓜棚子,把手搭在前额上朝东边看了看,还是没见到什么人,他又钻进了瓜棚子里。恢恢躺在瓜棚子里的“床”上,心里想着“秀秀啷个今天没来呢?她应该会来的呀,她肯定知道我今天要出门去里耶的,啷个就没来呢?”末了,恢恢就扯开喉咙唱起歌来:

十七八岁那个雀打雀,

一身挂满那个火药角。

看到那个锦鸡飞过坳嘛,

再不开枪噻那个要打脱。

恢恢感觉自己的声音还不够洪亮,他想让声音传得更远,让人知道他已经在瓜棚子里。于是又唱:

大雨落来那个细雨飘,

打湿妖妹那个花围腰。

围腰打湿了不要紧嘛,

妖妹遭凉那个咋开交 ?

恢恢唱完第二首歌还是没见人来,心里就有些发毛了。照理说恢恢平日里唱歌也就是些“哥呀、妹呀”的,叫人家觉得并无什么太过分的地方,可是现在恢恢心里发毛,显然是那个人没来让他心里不好受。恢恢心里不好受,那是一定要用歌唱出来的:

我唱个鸡巴噻唱个毬吔,

老子鸡巴入进盐罐头吔。

等到你那天噻去拿盐吔,

还以为盐巴噻长骨头吔。

恢恢唱完“盐巴长骨头”就自己先笑了。恢恢觉得只有盐巴才是真正的有味道,即使盐罐里都没有盐巴了,用点水把盐罐涮一遍又有了味道。想到盐罐,又想起涮过盐罐的味道,恢恢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秀秀。有一次也是在这个瓜棚子里,恢恢一阵激烈的喘息之后,就曾经对秀秀说:“我喜欢你的盐罐。”

秀秀依然不见来。秀秀没来,恢恢的心就是空捞捞的。

瓜棚子在树叉上,高高的可以看得见很远的地方。心空空的恢恢一会儿看看远方,一会儿又仔细端详瓜棚子的四周。他太热爱这个瓜棚子了,比起自己那个长三间的瓦房,恢恢似乎更留恋这个简陋的瓜棚子。

“秀秀,天上的日头毒得想把地上的水都晒干哩,你停下来歇歇脚、乘乘凉、喝点凉水再走吧。”一年前秀秀赶后溪场回来,路过瓜棚时恢恢邀请她。

“好久没见到恢恢哥,恢恢哥你长胖了,也长得更黑了。人家都说你去年放排下里耶发了财,得了大钱就记不得秀秀了吧?”秀秀是不会拒绝恢恢邀请的,秀秀是恢恢孃孃 家的女儿。地方上有风俗:“舅老婊张口讨,孃老婊伸手要”,虽然恢恢并没有娶秀秀为妻,那是有另外的原因。

“你这是说的哪样话呵,我就是把观音菩萨都忘记了,也不会忘记孃孃和秀秀哩。”恢恢见秀秀进了瓜棚,就递给她一束干草请她坐。秀秀从竹背篓里取出一个酒葫芦和几个油粑粑,即刻,瓜棚子里便有了苞谷子酒的酽香味和油粑粑的清香味。

苞谷子酒是秀秀买回家孝敬她雅雅的,秀秀的雅雅是一个在地方上做了多年木匠活的驼背男人。但现在,出自后溪场的苞谷子酒和油粑粑都成了恢恢的果实。

“姑爷还在宋家帮活路吗?姑爷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手艺又好,宋家没少给工钱吧?”原来恢恢的驼背姑爷正在给大户人家做木工。

“我雅雅说宋家给四小姐做的娶妆是九九八十一件的大套,光是洗脸、洗脚、洗澡用的大中小木盆就有十二个,天生一人,生来一命,那四小姐真是好福气哩。”

“有么子了不得的,我看她只是个马屎外面光的角色。一个大姑娘常常露胳膊露腿的,自己不闲自己丢人显眼,家里人的脸还没有地方搁哩。”恢恢知道秀秀说的四小姐就是宋立春,一个和他、秀秀同龄的宋家二姨太的女儿。

原来那个宋四小姐刚从住过皇帝的大城市读书回来,恢恢和秀秀都听说四小姐在大城市里参加过什么“反饥饿”游行,差一点让人给法办了。宋家人怕四小姐再闹出更大的乱子,于是叫人去把她“请”回了老家。

秀秀对恢恢说:“我不允许你乱说立春妹子,你随便说哪一个人都可以,就是不允许你乱说她。恢恢哥你忘记我们仨小时候一起摘茶酶的事了?还有小时候她常常偷出伙房里的东西给我们俩吃,有一回还把大姨太吃的么子‘落口酥’都偷来给我俩吃了,真好吃,四小姐还说那是真正的常德货哩!”

大约恢恢也想起了小时候和秀秀、立春一起偷吃“常德货”的事情,于是嘴上就不再对宋家四小姐不干不净。

“不管啷个说,我就是觉得立春变化了,她不再是小时候和我们一起玩的立春。”恢恢真的是被苞谷子酒醉了头了,说话也舌头发直,显得有些生硬和冲动。

“那你也不能说立春姐什么……她对你那么好,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干草堆里……”秀秀到了嘴边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你少扯那些事情,我和立春么子事情都没有。她叫我一声恢恢哥,我就答应一声,反正我早就不叫她立春妹子了,见了就叫四小姐……再说,我们好久也没见面了,至从她打大城市回来,我们也就见过两三次嘛。”恢恢在秀秀面前辨解。

……

恢恢的回忆被树上的一只鸟吵醒了,他不能再想去年和秀秀在瓜棚子里见面的事情。

但秀秀还是没有到来。

是不是秀秀生气了?或者是秀秀多心了,她以为我对立春好?恢恢心里这样想着,手又急忙搭在前额上眺望。若是秀秀要来瓜棚子,必须先过红山岭,可恢恢只看见红山岭上的树木,却不见秀秀的影子。

这时节,恢恢真是思念起秀秀来了――

娇妹门前九重坡,

别人走少郎走多。

铁打的草鞋穿坏了,

不是为你又为哪个?



青篾背篓噻,那个黄篾腰,

情妹那个噻,背柴来烧哩。

你哪年哪月噻,嫁给我嘛,

柴不弄来噻,水也不挑哩。



唱完两支歌后的恢恢依然不见秀秀来,于是决定再抽一支草叶子烟就离开瓜棚子。“我恢恢做到有情有义了,秀秀你莫怪我呀。秀秀你要怪我,那我也没有办法,反正我恢恢肠子里肚子里想的东西都给你看,也给你说了,你不来不能怪我。”恢恢一边抽烟一边在心里对秀秀说话。

但恢恢又想起了第一次的情景。

“恢恢哥你恨我吗?”秀秀问恢恢。

“我不恨你。我恨命。八字命生成,由命不由人。有些时候五爷说的话还是很灵验的,你嫂子在世时,五爷就看出了名堂,要我在家摆场子,替你嫂子做一场法事。后来五爷对我说,他早就看见有收丧鬼附在你嫂子的身上……啷个晓得还没来得及做法事,孩子就要生了……唉!都是命中注定的呀。刚生孩子时还好好的,就一支烟的功夫,你说啷个还会流那么多的血呢?孩子都生下来了呀?为什么还会流那么多的血?”

“可怜我那婆娘,真是个好人。她跟了我还没享过么子福哩!也可怜那孩子,生下来都没哭声。我这是哪辈子作的孽哩?”恢恢对自己的老婆死于产后大出血很迷惑不解。秀秀对恢恢说:“嫂子真是死得可惜,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果真是命。恢恢哥你要看得开一些,择个好日子再放几排下里耶去,换了钱就早些回家,再花点钱送润生去进蔡先生的学堂,把润生弟娃拉扯长大,让他今后活得人模人样的,什么时候又择个好人,让她过来给润生后嫂……”秀秀的意思当然是让恢恢有机会再讨个老婆。

“你肩上的衣服都磨破了,你坐过来我给你缝几针。”秀秀让恢恢坐近一点,自己则从竹背篓里找出针线。

恢恢喝了秀秀的苞谷子酒,又吃了许多油粑粑,这会儿酒劲来了,身上的精神也来了。他靠近秀秀,秀秀身上那种特殊的气息撩得他不能自由呼吸,恢恢想挣脱秀秀的摆布,秀秀说:“你莫动嘛,你一动我的针就扎了你肉里。”恢恢当然不动了,醉酒后的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仿佛比他放木排下里耶时过鸡笼滩还紧张。

好像秀秀的手也慢了下来,恢恢感觉到有无数的蚂蚁在身体上蠕动,心口又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以至于嘴里想说些什么,这会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哥,你说五爷帮人算命真的算得准吗?”恢恢不想回答秀秀的话,这时节他分明知道秀秀是在怨五爷,还知道自己心里也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娶秀秀。

“你们俩都属龙,八字不合哩。常说‘双龙奔潭,家破人亡’这同属龙的人是走不到一起的。”五爷的话成了后来恢恢和秀秀婚姻的决议。那一年恢恢和秀秀都是十六岁,十六岁的恢恢和秀秀没能同床做夫妻,但三年后,十九岁的恢恢和十九岁的秀秀却进了瓜棚子。

“秀秀,秀秀……我,我……”恢恢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握住了秀秀的手。秀秀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缝好了恢恢衣服上的破洞,她的手一只交给了恢恢的手里,另一只手却在恢恢的胸口上蚂蚁一样的爬行起来了。

天上的日头依然毒辣辣地照着山岗、森林、瓜棚子,一丝凉风都没有。一只名叫“朱矢八”的鸟儿落在离瓜棚子不远处的枫香树上,它头朝东屁股朝西地冲着瓜棚子叫唤。这时节温柔如画眉鸟的秀秀却躺在恢恢水牛般宽大和结实的胸前,她问恢恢:“你说那‘朱矢八’都看见了吗?”恢恢回答:“它晓得个狗屁,看见了就看见了,可他不会告诉人。”

“那它跑过来叫唤么子哩?分明是看见我们了。”秀秀愿意相信‘朱矢八’见证了瓜棚子里的一切。

“我保证它么子都没看见,它是专程跑过来告诫我的,它提醒我要娶你秀秀,要越早越好。”

“你在瞎说!你又不是‘朱矢八’你啷个晓得它叫唤的是么子意思?”

“我晓得它叫唤的是么子意思。”

“那你说呀,你告诉我呀!”

“它叫唤的是‘今年屄贵,明年还贵些’。狗日的‘朱矢八’是在摧促我要早些娶你哩!”

秀秀被恢恢逗得大笑起来,第一次做女人的恐惧感和紧张感便风一样的消逝了。

……

“走了。”恢恢对自己说。他相信秀秀再也不会来了,原先恢恢只给自己规定再抽一支烟,可现在已经抽过了三支烟,瓜棚子里弥漫着呛人的草叶子烟味,仍然不见秀秀来。这一次恢恢没有再向红山岭方向眺望,他多少有些失望,一转身抬脚便离开了瓜棚子。

白果寨离后溪场不远,也就五六里地的样子。恢恢从瓜棚子里出来,本来就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现在翻过一道山梁子,再拐过一个半里地的山沟子便到了白河的边上,后溪场已经在望了。

恢恢看看天上,日头已经开始偏西,一想到在瓜棚子里耽误了许多时间,又没能见上秀秀,恢恢的心里便有一股子莫名的火气。好在他准确无误地闻到了空气中潮湿的气味,甚至从那种气味里准确地惴度到了近几天还有一场大雨时,他的心情才稍稍快活了些。

 “恢恢,恢恢,你狗日的啷个现在才来?我都准备好了,酒和草烟都准备好了。现在就起排,今晚只能歇长潭了。”恢恢还在寻思没能见到秀秀的事情,河下忽然传来李疤子的声音。原来,李疤子的小漁船早就停靠在河岸边的芭茅草丛下了,疤子知道恢恢会从这儿下河来,就先到这里等恢恢了。

 “疤子,疤子,你在前面栏头,我在后面板桡,我们马上就起排,下了蒲石滩,今晚歇长潭也行,歇肖家潭也行。”恢恢跳上疤子的打渔船,一边卷疤子准备的草叶子烟,一边对疤子说。

现在轮到疤子拉架子了:“和你去卵子意思都没有,你狗日的得了钱就去里耶后街的窑子里,也不管老子。我都半年没沾腥了,这回你招待我一回好不好?你答应我就和你去,工钱你随便给都行。”

“猪崽都还没下,你狗日的就想杀过年肥猪了。”恢恢知道疤子肯定会和他下里耶,疤子之所以那么说,意思是想说管它能不能挣到钱,到时候里耶的后街我们俩还是要去一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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