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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瀑 (九)  作者:青菜

(人气:62095  发表日期:2003年10月13日 23:14:33)


(九)



百姗流产了。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百姗醒了之后,什麽也没问。只怪自己太不小心了,怀孕了也不知道,真糊涂啊。抬头看看,白屋顶,豆绿的墙壁,床边立着点滴杆儿,白被单白褥子白床架子。窗子半开着,空气里除了药味、消毒水味,还有一点槐花的香味——百姗怀疑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大夫、护士穿着蓝袍子带着绿口罩,皱巴巴的裤腿上印着两个红字“妇手”。百姗想,还这样啊?没变化。



双成坐在床前摸着她的头发说:“没事儿,想生以后再生吧,没事儿——。”百姗想把手递给他,手麻麻的抬不起来,原来他一直攥着呢。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在百姗脸上摩挲着,百姗说:“你的手真凉。”他懦懦的说不出话来。双成很自责,怨自己嘴笨,不知道怎麽安慰她。这些天自己的心都疼木了——自己的心、自己的心,谁不想自己呢┅┅。百姗看着双成忽然特别陌生,好久没有看到他了?也不是,自打婆婆轻生之后,双成就没有看过自己,忽然两人眼光碰在一起,自然象隔着十万八千里似的。



真远啊,七、八天的工夫就隔了这麽远。两人的手还攥着——手凉——眼睛也凉。凉了好久,暖不起来。



百姗把目光转开了。一会儿觉得手背上一烫一烫的——双成的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他似乎也不觉得。





轻轻的,百姗说:“对不起。双成,带我回家吧。”







家里的空气闷闷的,开窗换气也不行,根本不是开窗换气的事儿。



百姗妈在玉竹葬礼的前一天就回淮南了,是趁着乱悄悄走的,她觉得这辈子再也没法见亲家见双成见三子了。到了淮南从自己的积蓄里寄了两万块钱来,打电话来就和百姗哭:“对不起啊三子对不起,妈对不起啊┅┅。”百姗说,别哭了,谁也不怨——我公公说了谁也不怨┅┅。别哭了┅┅,我以后会养你的。百姗妈这才哭得好些┅┅。



双成回家越来越晚,晚饭很少在家吃——坐在餐桌前正对着妈妈那张照片。双成受不了根本受不了。妈妈可以病,可以意外,可以横祸,但是不能——!都怪自己,双成一想就觉得自己是罪人。下班还是和徐三先他们去喝酒好,徐三先自由,家里也没有媳妇管着——自居是女性问题专家,他还没结婚呢。在酒吧喝多了,双成想和谁聊聊,总想和陌生人聊聊——和徐三先他们说不清,而且徐三先也不爱听自己的车轱辘话了。徐三先断然说:“这事不能怪你媳妇,你心里这麽想嘴上不说,我替你说了你就痛快了!你心里有这种念头你就不是爷们儿!哥们儿你听我说这是一个意外!回家吧你!”



双成想,自己也要疯了,干吗跟自己叫劲儿!可是心里有了这个念头就象有个轰不走的“蚊子”,一会儿就飞回来了。他不说口头语“我一个大男人了——”了,这件事放不下,自己就不是个大男人,连男人都不算。可是妈妈走了,自己算什麽?妈妈这麽走的,自己算什麽?!双成忽然给百姗买了好多礼物,他实在觉得对不起百姗,可是,还没有到家时那个“蚊子”又嗡嗡的飞回来了。



乱七八糟的礼物都挺贵,百姗一样样看着,低声问:“咱们聊聊?”双成说:“算了,别聊了,累了。”





百姗在家里休息了半个月开始回店上班了。半条街的人都知道百姗家的变故,老顾客也来得少了——不知怎麽安慰百姗,除了死生有命、节哀顺变还能说什麽呢。小辫儿看百姗天天惶惶惚惚的就说:“晚上一起去喝酒吃包子吧,叫上你家老胡,到孙婆家去。”百姗没有给双成打电话,说他出差了。晚上关了店门,跟家里小何打个招呼就和小辫儿去孙婆老店了。



百姗在店里东转西转——从没见过这样的包子铺!可是这里桌子是桌子、板凳是板凳的样样都顺眼。四个青釉酒坛子摆在黑漆帐桌上,坛子上贴着红纸条写着漂亮的毛笔字——莲花白、青梅露、桂花陈、烧刀子。听小辫儿说,这位“孙婆”本来是大学里教“给排水”的老师,因为喜欢卖包子把一份好工作搞的半蔫儿不黄的——人生难得喜欢啊!百姗心里很佩服这年轻的“孙婆”。“孙婆”也很大方,拿出藏在柜子底下犒劳自己的藏红花酒——倒在白磁碗里满满的胭脂色。百姗很少喝白酒——以前喝一点啤酒。孙婆笑眯眯的说:“喝吧,蜜水儿似的没什麽度数。”小辫儿说,我还是喝烧刀子吧。“孙婆”用木头量子给小辫儿舀了白酒,也给自己舀了一碗——那酒看上去微泛金黄,有股桂花的甜香。



百姗和“孙婆”不熟,不知该说点什麽,忽然想第一次和双成出来喝茶,也不知道说什麽,心里有点酸涩,就胡乱问了一句:“你叫‘七七’,为什麽?” “孙婆”笑着,谁第一次见面都问我,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七七”,是我爷爷纪念“七七事变”,我哥叫“孙一八”。他们同学都管他叫“孙王八”!嘿嘿嘿——。



百姗觉得她爽朗口快得象杨贵儿,话就多了:“挣钱吧?包子铺特挣钱吧?” 孙七七捂着嘴笑起来,哪儿啊?你看这麽大馅怎麽挣钱啊!说着她向小辫儿努努嘴——小辫儿用勺舀着馅儿吃呢。我啊,我从小就想开个包子铺,我爱包子,你看包子多开心啊,笑得一脸褶儿——。说得百姗和小辫儿都笑了,小辫儿贫了一句说:“包子好啊,你看我象不象饺子?——一咧嘴就‘破’了。”百姗想笑,被心里的烦恼绊住了——又一想,我就笑!就笑!



三个人越聊越投机,都三十多岁——说的来。喝得酒酣耳热的,百姗有点后悔,不该喝这酒真该喝啤酒,她问:“酒里没有蒙汗药吧?真热——。”孙七七站起来把空调开足了,又笑得咯咯的:“你们夸我的酒好——就没点新意吗?!”



吃着聊着,小辫儿大发感慨:“快四十岁了,人生真快啊,下午四五点钟的太阳了,好象什麽都没干呢!老婆生了孩子我就把头发剪了——不能再跟个不歇心的老流氓似的┅┅。”小辫儿家的小冯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我刚来北京的时候,是个愣头青,兜里有二十块钱,找了份工作是刷墙,眼睛快刷成雪盲了,我在老家学了十几年画啊——到北京给你们刷墙?!唉——,吃的那些苦——!”孙七七手里剥着蒜说:“抱怨什麽啊?!你画家也当了,老板也当了,媳妇那麽年轻,过的家肥屋润的——咱们这一代都不错了!我爷爷是抗日的,他要活到今天准得气死了——看这满街的日本货日本汉奸,他们那一代才伤心呢!”小辫儿说:“我过的也不好啊!我的理想还没实现呢,我小时侯的志愿是,上天安门开个画展,呵呵┅┅。”



天晚了,店里很清净。最后一笼酱肉大包端上来,一掀笼盖儿,热气腾腾的。孙七七又给两个人满上酒:“那大家举起酒杯,祝贺我吧——我的理想就是开个包子铺,实现啦!”她喝的兴起把腿翘在椅子上,象个女侠似的——只差背后插把宝剑。百姗怔住了,嘴里木木的嚼着笋豆,自己似乎好久没想过“理想”这个词儿了。百姗的手机响了,是双成的短信:“有事,晚回。”孙七七接着说:“我小时侯跟我妈说,跟别人也说,我孙七七的伟大理想是上大学上名牌大学上世界名牌大学!其实我真正的理想是,做包子蒸包子卖包子吃包子!这事儿是因为我姥姥,我姥姥二十岁守寡,开个两张桌子的包子铺,养活一家老小八口人,养活八口人啊,多神啊!我从小就听我姥姥说包子的事儿——怎麽发面、怎麽醒面、怎麽捏褶、怎麽包显着馅儿多┅┅。”



孙七七的话停住了,问百姗:“你干吗把手机泡在粥碗里?”百姗说:“泡一会儿吧,它太累了!”小辫儿帮她把手机捞出来说:“百姗——咱们走吧,你喝醉了,小豆儿可能找你了。”百姗说,我没有醉啊,我还没说我的理想呢,让我说吧。



“┅┅我的理想老是变,小时侯,我想当京剧演员,我们家住在北海边上的一个胡同里,胡同里住着一个京剧演员,特别有名气也特别和气。我爸老带我去看他的戏——我还跟他学过几段儿呢。我喜欢看他演白娘子——一身儿雪白,头上扎着白绣球。他演金玉奴——穿着绣花袄,头上带着水钻的蝴蝶一闪一闪的,多美啊┅┅。十几岁的时候,我爸去世了,我就想有钱,有好多好多好多的钱。后来长大了,我就想结婚生孩子,生好几个孩子,孩子不出门在家也有弟弟妹妹玩儿,我这理想也算是实现了,实现的可真难哪!——可是这算理想吗?这不算!——我想要的都得不到——都得不到!”百姗确实没有醉,一口气说完,低头把电话擦干净了,按按键盘——还能打,给双成打个电话吧?心里真想说的话能说吗?说了有什麽用呢?算了算了┅┅。



孙七七说,别郁闷了,吃包子吧,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包子了┅┅,包子可以治病啊,失眠,失恋,疲劳,头疼、胃疼┅┅。让天上下包子雨吧,阿门┅┅。





天上当然下不了包子雨,夜空晴朗少云,火星已经露面了。三人离了店,迈着因为吃得太饱而沉重的脚步走在街上。龙禧街嘈杂了一天,刚刚安静些。多数店面都关了门,橱窗倒是亮着,街道上有亮光,特别温暖舒畅。初夏夜风习习,“罗密欧”酒吧里的音乐声若有若无的。酒吧门口摆了几张桌子,三五成群的人在喝啤酒乘凉。他们走过音像店,走过网吧,走过茶馆┅┅,走过童装店,百姗和小辫儿的眼睛都在橱窗上停了一下。小辫儿想,下个月就当爹了,心里无端的有点怕;百姗想,转眼就七月了,小豆儿还有两个月就满一岁了,多好啊!上天给了自己一个宝贝叫小豆儿呢。





给百姗一个“宝贝”的是一个人。这时,那个人正拉着“徐三先”在“豹豪”哭呢,双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妈从小就疼我啊——我小学时候得了猩红热,我妈看着我好几天不合眼┅┅我妈给我两个大苹果给我姐一个小苹果┅┅上高中老师冤枉我我妈带我去找老师打架,校长一见我妈就晕了,我妈多漂亮啊┅┅呜呜┅┅。”“徐三先”说阿姨是漂亮真漂亮——我从小就爱去你们家玩儿——别哭了,我也想哭了。然后叫小姐拿餐巾纸来越多越好。“徐三先”的半条袖子都湿了,泡着双成诉不完的委屈:“呜呜——我一个大男人怎麽就过不去这个劲儿呢,我根本就不能想这个事,呜呜——我恨我自己啊——我不能回家了——。” 



回家的路挺长的,过了龙禧街右转看见钟楼左转才能到风三,百姗说:“我给你们唱段曲子吧,我小时侯学的,现在学的不象了!”百姗想,自己也许是醉了——忽然想在马路上开唱?不管那麽多了,今晚喝的真痛快。醉了也好,上回喝醉了是三年前了,那天晚上还下着大雨呢┅┅。



“驾彩云离了峨眉山,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川。这一旁保淑塔倒映在波光影里,那一旁好楼台紧傍着三潭。苏堤上杨柳枝把船儿轻挽,颤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



百姗唱的确实不象——好好的“白娘子”让她唱成了“王宝钏”。她的嗓门细细的——她一向说话声音也不大。孙七七听得出,这个女人心里一定有个疙瘩。哪个女人心里没有疙瘩呢?每个包子都拧个“笑窝儿”,可是谁知道包子是什麽“馅儿”的啊?!





百姗回到家,双成还没有回来。百姗亲亲熟睡的小豆儿,怕吵醒他,专注的亲他的小脚丫,亲累了自己也睡了。



半夜醒来,双成正坐在床边红着眼睛抽烟,双成说:“百姗,是我不好——咱们分开吧!”



本来睡得懵懵恫恫,屋子里又烟气缭绕的。百姗想了半天。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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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就成了这样子了呢?哎,生活就是这样峰回路转的吧,也不知道会转到那一边儿去。(空) 橘子橘子 2003/10/31 09:40
  唉!伤感! 菜农小陶 2003/10/14 18:09
  人生苦短!(空) 关山月 2003/10/14 09:25
  唉--------(空) 金木水火土 2003/10/14 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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