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2日晚上，我在翠湖湿地钓鱼。
已然是深夜，仲夏的燥热消退了几分，好容易不再挥汗如雨，蚊子却拥上来了，几乎要把人推到河里。远处有几盏瓦亮的白炽灯，灯光的后面，不知道是坐着孤单抽烟的钓鱼人，还是流淌着当地村民的火热生活。眼前的水面黑成了一块墨翠，荧光浮漂在水面上特别清晰耀眼。我等着浮漂抖动，如果它缓缓上升，就该立马起竿，否则就“跑鱼”了。
专心盯着浮漂，我没有抬头看看星月苍穹。如果看见繁星与下弦月，看了苍穹浩渺，再心生感慨写出首诗来，那就不是我了――我只是一个周末来找乐的夜钓爱好者而已，我携带了齐备的钓具，没有携带与风月相关的爱恨。
但，在仲夏的夜里，我没有抬头也能知道：背后的河岸上有垂柳，身边茂密的一丛是芦苇，更远处是连绵的西山，而河的对岸，某个有着仿古式山门的院落，是纳兰性德祠。
1685 年7月1日，纳兰性德病故，享年31岁。整整隔了350年，睽违了多少个甲子，浮云苍狗，白驹过隙。350年前的性德，与我恰是同龄人。别期望隔着时空的握手，他是词人，我是钓鱼人，风马牛不相及。
四岁学骑马，七岁学射箭，十四岁通诗文，世代显贵，康熙朝重臣明珠大人的嫡传长子，年少中科举的满族神童，康熙身边的随侍扈从，娶了两广总督家的淑女……传说中的钟鸣鼎食、诗书簪缨、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也无非就是这样了吧？我自己才踏上小康路，动用所有想像力也无法了解纳兰性德的生活，人家和康熙皇帝一起玩大，是“光屁股的朋友”啊！
应该说，纳兰性德比贾宝玉更贾宝玉。怪不得当年和坤把《红楼梦》呈给乾坤读后，乾隆感叹曰：“此盖为明珠家事作也。”天子首开一家之言，姑且听之。在乾隆的感觉里，纳兰性德与贾宝玉是有某种联系的。况且，纳兰性德原本就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好友。
我猜测，纳兰性德的故事，应该比《红楼梦》更有可读性。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发生在真人身上，那才疼得更疼、伤得更伤。
贾宝玉的爱情不得终了，而性德娶了16岁的卢氏为妻，琴瑟相和，三年后，卢氏难产身亡，“偏是玉人怜雪藕，为他心里一丝丝”这等优美的句子就成为绝唱。这种爱情故事，是人间的故事，是带着烟火的故事，宝玉黛玉的爱情相比之下就显得苍白矫情。“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这词写得，有人评价说：“比秋凉还凉。”
贾宝玉也是有才华的，也颇有些诗词给子弟们传了出去。但性德的才名理应更胜一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纳兰性德：“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王国维的评价，实在没有必要和理由去反驳和置疑。
当然，还有许多不同。功利地说，明珠大人的官位就比贾政老爷大得多，明珠大人家的园子也比大观园美得多。当然，最后的结局也都是“坏了事”。典型的悲剧，悲剧总比喜剧更打动人。还好，性德英年早逝，没有亲见这一悲怆篇章。
还有不同的地方是：性德是入世，宝玉是出世。仕途经济的学问，性德也一样出色――作为一个立体的活生生的人，这比“酸葡萄”心理更让人感叹钦佩。在满清朝廷力图与汉族文化融合的历史时刻，出了一个能进科场夺功名并且蟾宫折桂的满洲贵族青年纳兰性德，无疑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难怪康熙喜欢他，让他跟在身边。歌咏参谋，骑马打猎，游山玩水，随驾君前，这远远不是宝玉得北静王赏识的风光所能比拟的。“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看看，这英雄气概，这华彩词章，这身价身份，要是搁在当代，能娶好几个绝色明星做侧室！做性德的侧室也能追赠个一品诰命，有啥不好？
可惜，性德的内心是寂寞的。相比宦海的风光，自然的风光更好一些。千古文人皆寂寞，性德的书读得太多，不寂寞才怪。
由此，我常觉得，所谓人间传奇，也不过如此吧？
说了这么多，其实，河对岸的纳兰性德祠我从来没有进去过。第一次知道纳兰性德祠的所在，是因为翠湖附近的别墅。人家跟我说：“这附近有纳兰性德祠啊，是风水宝地。嗯，你知道纳兰性德吗？”他太担心我不知道了，他也没有理由不担心，我的脸上又没写着“我有文化”。“有文化”这件事在当代看来有点别扭，十分有文化的人是稀有动物，我们称之为“国宝”，濒临灭绝的边缘，死一个少一个。更多的人，在仕途经济的路上，甚至都没有上路，只是往那个方向跋涉。想要我们像宝玉或性德一样，淡漠或摒弃一下，那简直太难――我们刚刚小康起来，我们不容易啊！
这两年无数次地在翠湖边上打窝钓鱼，却从来没有迈进过性德祠去凭吊一下。我知道那里面有陈廷敬篆书的“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志铭”，倒是值得看看的。这事倒是不着急，有一天，我会去的――等我更“有文化”一点，亦或，活得更透彻一点。那时也不迟。
翠湖别墅的风水好，我相信，这地方原本就是明珠家的面积达50亩的花园。更让我心生感慨的是：这地方也是明珠家墓所在，性德和他所爱的卢氏就埋在这里。可惜，文革时候，性德与卢氏的尸骨被挖出丢弃，地宫宝顶都被挖开。到今天，如果要标识具体的位置恐怕都很难，只能说是在纳兰性德祠附近了。现如今，翠湖的居民头下可能就枕着明珠花园的遗址、或性德墓地地宫的遗址、或明珠家庙的遗址――风水好，果真是没错的。只是，我买不起那千万元的别墅，这风水好，在我心理有了别样滋味，我猜测，可能是因为我比那千万别墅的主人稍微有了点文化的原因吧？也说不定。
无迹可寻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明珠专门给长子性德读书所用的桑榆别业，性德诗词里常常提到的倚窗凭栏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估计，曹雪芹的祖先没准儿就在这里与性德谈论诗词文章呢！明珠家的桑榆别业，我们现在叫它：双榆树。如果你也跟我一样，立刻想起了双榆树地区混乱的交通和高层住宅的话，我想，你是明白我的人。
后海的醇王府也是明珠大人的宅子吧？如今那地界，是个灯红酒绿的所在。因性德文集《渌水亭杂识》而闻名的渌水亭，更不知道是哪里了，所以，且不说历史沧桑，当下的风流快意最为要紧。
“谁人遗珠翠湖边？”翠湖边的遗珠我不知道，我知道翠湖里面隐藏着我要钓的鱼。隔了350年的尘埃，性德的遗骨莫非就在水底化成了淤泥？想起来有些残忍，但能钓上鱼来总是快活的事情。人家性德自己都说了：“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我知道他擅长骑马打猎，不知道是否曾和我一样，在翠湖边深夜垂钓――那时候，这里是他家的池塘。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我说过没有抬头望月，这时候即便有月也是一小弯的下弦月。但是，月如水，的确是月如水，即便隔了350年，未老的人理当拭泪高歌，趁着现时的翠湖还有那一汪水。
声明：此文没有深入考究，难免有史实、观点错误，望各位指正。或许，等我对纳兰性德了解更多，可以做些补充，再说吧，不着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