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六月十三日下午，我的祖父去世了。
我接到祖父逝世的电话之后，感觉整个心如同被钳子紧紧揪起来捏着，整夜睡不着。第二天坐上回家的列车，泪水就沿着轧轧的铁轨，无边无际地漫漶开来。
如今祖父逝世快两个月了，有时茶余饭后，我静坐在窗前，看一看外面的一片秋色，还会无缘无故地想起他来。
我祖父幼年时候，家道颇为殷实，所以能够支付每月十五斗黄豆的束修，拜在山东乡试第三名、阳谷县大秀才孔昭芬先生的门下读私塾。孔先生是宣统年的秀才，大约当时已经中了举人；不过后来民国以降，不能做官，于是回乡设帐，启蒙邻里少年。祖父跟着孔先生念了六年左右的书，每有才气；这时山东省立师范学校就在寿张县（今阳谷县寿张镇）成立，祖父便去投考。不想患了疟疾，场上忽冷忽热，最终名落孙山。这件事对祖父的打击特别大，从此他就不再读书，跟着我的曾祖父练拳。据说孔昭芬先生对此一直叹息不已，直到后来日本人占了阳谷县城，烧了孔先生的房子，杀害了孔先生的几个弟子，孔先生才极力赞成并且奔走呼号“练习武术、强我国民”的主张来。
渐渐地祖父已经长成、血气方刚；我的曾祖父却开始老弱下来，不能终日舞刀弄枪，前来学习拳脚的青年也就越来越少。家里有一些田地，但是灾荒连年，又有日本人时时骚扰，眼看支撑不下了。为了补贴家用，祖父就开始替别人押车。先是押运粮食财物，后来就有军火之类的东西，来往于阳谷、寿张、高唐、梁山几个县，常常几天不回家。当时运军火有火枪防身，可是祖父从来不用，只是随身带一杆钢枪作为搏斗的器械。祖父后来对我说：“劫匪也都是挨饿久了，没有办法才铤而走险，一定要给人留个活路。扎伤一点皮肉没有关系，如果把人崩了，以后还敢在道上混么？”他很喜欢提及自己少年保镖的英雄形象，不过也有愧疚的地方：“替日本人押过军火。不过没办法呀，他们拿枪逼着我去——当然，他们给钱也多。”
一九四八年，国民党人王月一献阳谷城，阳谷解放。随后肃反，王月一虽然有献城的功劳，却因为私藏枪支，被人揭发，枪毙于寿张县仓上村。又有原县城警备队队长刘季春，曾经武装对抗农会，被逐赶到关外去了。这两个人平时和祖父都有交往，祖父听说后心里惊疑不定。随后土地改革，将家里的田地平分了；两三年内，开始划分成分，先是给祖父定为地主，后来改为富农，斗来斗去。幸好从未害过人，所以没有挨打。大约是五十年代后期的时候，祖父的伯父，就是我曾祖父的哥哥，在斗争中被打死；不久，祖父的堂兄，因预谋复仇，被检举出来，从南方某城市抓回，在寿张县城公审后枪决，据说脑浆崩溅、涂满了街头。受到极大触动的祖父想到了出逃。不久后的一天晚上，祖父和祖母领着我的父亲，背着我的叔叔，经过茌平、泰安、潍坊、淄博、东营，走了十五天，逃到八百里外的垦利县渤海边。先住老一村，后来进一步向海边迁移，搬到了双义和。那里虽然也在讲成分，但是地处偏远，民风混沌，于是在那里一住就是近五十年，安然无事。我就是在那个僻静的海边小村子里面出生，并且在那里度过童年时光。
祖父到了六十岁之后，就不大从事田间劳动了。他开始不遗余力地教我哥哥练拳。我至今仍记得有一年夏天，哥哥汗流浃背在太阳底下学习八卦刀法，旁边祖父拿着一根柳条，威严地站着。哥哥很怕祖父，我就不怕。祖父有时候也教我，我就在那里瞎比划，丝毫不理会他的威严；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因为我自小被祖母和母亲宠得厉害。教拳之余，祖父也教我们念书。我在入小学之前，就已经能够背诵《山海经》等里面许多篇目，这不能不说是祖父的功劳。不过后来我自己接触到这些古籍，才发现幼时背下来的篇目有许多是错的。甚至有一篇“共攻颛须大战、共攻氏战败、头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裂、故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焉”的故事，《山海经》里面根本找不见，后来发现竟然是《三国演义》里面引用的一个典故，当然其中还加了祖父自己的一些改动。
我一直觉得我和祖父之间的情意并不怎么深厚，因为我三岁就跟着父母迁回祖籍阳谷住了，而祖父祖母则一直和叔叔一起，留在垦利。不过有一年祖父来阳谷小住，突然病了。医生说这病要吃鱼养着，可是那时候家里穷，哪里有钱买鱼呢？父亲母亲很着急。我发现村前河里有小鱼条儿，就每天放学之后去捉，总能捉到七八条，回家让母亲炖成小半碗汤给祖父吃。后来天气渐渐寒冷，冬天说来就来了。有一天早上我到河边，忽然看见薄薄的冰层底下，有许多小鱼在拼命往一个烂了的葫芦里钻。我走过去将葫芦提起来，惊讶地发现里面塞了整整一葫芦鱼！原来夜里寒冷，鱼儿都到里面取暖来了。从此每天晚上我都会将一个烂葫芦下到河里，第二天就去破冰捞出来，总有一葫芦鱼被我提回家去。这件事一下子拉近了我和祖父之间的关系，后来祖父的病好了，对我格外地亲，镇上读初中的哥哥回来都觉得有些忌妒。
九十年代中后期的时候，祖父开始出现健忘症。常常刚吃完饭，便去看表，然后说：“都一点多了，怎么还不吃午饭？”我们就都笑他，说刚刚吃完了饭的，怎么又问起来？祖父便自嘲说：“我说怎么就不感到饿呢！”他喜欢喝酒，有客人来看他，带一瓶酒，他早饭喝那么一点点，然后将酒瓶放到自己炕头上藏起来。祖母就趁他不注意，将剩下的酒偷偷倒在院里的石榴树下。祖父中午吃饭，又拿起炕头上的酒瓶，看一看说：“我的酒哪里去了？”祖母就说：“早上刚刚喝完了，你又问谁？”祖父就“哦”一声，信以为真，不再追问。
后来祖父的健忘症就开始惹祸。他的妹妹，就是我的姑奶奶嫁到新林村，常来看我祖父祖母，每每说起自己的儿媳不孝的事情。祖父听了，记在心里。后来这个儿媳来看我祖父，都介绍过了，落座之后，祖父就说：“你是从哪里来呀？”人家说：“从新林来。”我叔叔在旁边又介绍一次说：“是您外甥家里的。”祖父就好像恍然大悟说：“我一个妹妹也在新林，她的儿媳很不孝，不象话！”那个儿媳听了，脸色就马上变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回去就跟她婆母打架，抱怨她婆母四处败坏她的名声。
我和妻子结婚的时候，一起回家看望祖父。祖父看到我们两个很高兴，问我妻子：“你姓什么？”我妻子毕恭毕敬答道：“姓刘。”祖父说：“姓刘很好啊，你们不知道，汉朝的江山就姓刘哩。你姓什么？”妻子很惊讶，迟疑了一下，说：“姓刘。”我在一旁看了，赶紧解释说：“爷爷有些健忘。”这时祖父就看见我了，指着我说：“我这个孙子，什么都好，就是现在还没有对象，你帮忙给介绍一个。”我们听了都笑。
这个时候祖父开始信奉基督教，常常聚集村里几个老人，在那里讲。到周日的时候，他就携一本《圣经》，带着这几个老人，去五里外的镇上做集中祷告。他能够将《圣经》里面的故事转化成浅显易懂的语言讲出来，而且还能用很好听的曲调唱赞美诗。我记得他教我唱一首灵歌：“圣灵带着你我走，一起走去不回头，几度层层风雨后，你且看那走过的路，别人也会走……”我怀疑其中某些词大概是他自己写的。
祖父最后得了肺心病，一直气喘，说胸口憋闷。这时候祖母也患了脑血栓，几乎不能动了。于是父亲母亲就把他们两人从垦利接回阳谷，也是叶落归根的意思。祖父的健忘症也愈发严重起来，最后终于转为老年痴呆，甚至要和整天坐在炕上的祖母打架了。我的父亲每天晚上都要睡在祖父祖母身边伺候着，唯恐出什么意外。今年五月之后，祖父的病情渐渐加重，大小便失禁，每天洗换衣服床单，仍然满屋里都是苍蝇。终于要去世了，据说他弥留之际，最为念念不忘的，竟然是当初破四旧抄走的一箱线装书和四个青铜砚台：“满满一箱子书啊，就堆在院子里，烧了大半天！”“四个青铜砚台，雕着龙凤呈祥，摔不坏，砸不烂，最后放到炼钢炉里化了！”我父亲听了，只有垂泪。
祖父的葬礼安排在他去世后的第三日。耗尽一天的哀伤眼泪，我架着枯瘦的、悲痛欲绝的父亲，一起去坟地里安葬。漆黑油亮的棺材，在震耳的哭声中渐渐沉入地下的时候，我忽然看见祖父雄纠纠的背影，透过飞舞的纸灰，在我们跟前走过去了。
——于是我再一次号啕大哭起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