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副教授
我的父亲这一生好象没有什么朋友；我只记得有一个人在他说起来的时候，脸上就要笑起来。他笑的原因，是因为这个人是有能力的，但命运似乎比我父亲还要颓唐。于是，他现在在糊涂的时候，他还记着他。
这个人，是叫作丁广慧的老师。
我在85年的时候，常在家中看见他。他那时似乎就很老了。因为走路很慢吧。我觉得楼梯上慢慢爬上一个人，过了半天，就听见门外一个细长的声音：延龄兄。
我就扑哧地乐了；一个是我知道他来了。 一个是他的声音滑稽而拘谨。正这样的时候，我的父亲也一个劲儿地往门口赶------因为1000度的近视眼，途中大致是要掉一只拖鞋的。
于是，叫丁广慧的老师进来了。
他瘦瘦小小的身体朝向我的父亲：延龄兄，进你的密室吧。他所说的密室，就是我们家厨房和走廊改编成的屋子。我妈嫌他整个晚上的看书，别人睡不了觉。于是就把他换在了这个区域里。可以看书，睡觉，吃饭。
两人在那寒暄着，却不进去。原来是，丁广慧的眼睛还不如我的爸。两人就慢慢地往那屋子里走；一会儿，他们开始静静地说话了。我有时就故意去听听，但我父亲的声音很少；那个人也不大说话。我就觉得他们就好象是在那干坐着。过了一会儿，水壶的笛子响了，我听见父亲在让他喝茶。于是那个滑稽的声音响了一下，就又没声儿了。
但我觉得，丁广慧老师坐得时间大概很长吧。因为，一会儿，我又听见水壶在叫响。那是说明，他们又在喝水。
终于时间不早了，两个老头就先后走出来。丁老师不住地说：延龄，你看我这眼睛，书读不下去。
我父亲就在那不知道说着什么，搀着把他送到了门外。
以后我父亲解释说，他的眼睛差到什么样呢。那就是，丁广慧老师和他妻子，两个人的眼睛加在一起，大约是0。2的视力。说这话的时候，我父亲还学着他的样子，使劲把眼镜往里挪了挪。这个时候，老头咧嘴乐着，是表明：这世界上，还有一个眼睛比他更差的丁广慧。我还问，那他怎么看书呢。父亲就说，就贴在书上看。
此外，我还知道，他是研究什么楚辞的。
父亲说，丁广慧家里有6个孩子。他眼睛又特别不好。但丁老师看书很用力，于是，眼睛越来越不好。
对于这样的人，我是觉得他是大大的滑稽。
88年，我还见过一次丁广慧老师。那时是秋天，但哈尔滨已经很冷。一个大早上，他来敲门。我妈把他迎了进来。
丁老师看见我爸时，面色非常不好。他很凄惶地喊着：延龄兄，我的猫丢了。
他的声音拉得很长-------丁老师看着我的父亲，手里还攥着一页纸。
我的妈赶快把他领到大厅里。
妈说：什么时候丢的。
丁老师滑稽的声音里带着哭声：昨天晚上，我就见不到了。
妈拉着他的胳膊：老丁，是不是你的眼睛不好，家里没看见它。
没有，我在家里整晚地喊着它。
我的父亲在那不知道说着什么，正好不容易要表达出什么意思的时候，被我妈给打断了：老丁，你先在这呆会儿。我去你那里看看。
妈走了。丁老师就跟我爸坐在一块儿，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不一会，我端来茶水，丁老师正难受地展开一张纸，我瞥见，上面写着：寻猫启事。
丁广慧老师开始对着我父亲：吾猫宁馨，如影景行。初入我家，瑟缩可怜。展转相依，梦牵影萦，猫不肯去，我复何求？区区光明，萤我目珠。。。
我看着他把眼睛按在那张纸上，四个字地大声地读着。我说：丁伯伯，我帮你贴在楼下吧。
这样，我从他的手中拿过了那张纸；我想着，写一个白话文的，准备帮他贴一贴。
过了几天，妈告诉说。丁老师的猫是他爱人给送人了。因为，那猫又是在米袋子里拉尿，又是偷吃乱叫。但妈嘱咐说，这事不能告诉丁老师。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就没见到丁老师来家里了。只是有一次在父亲的校园里，我迎面看见他。于是一直走向他（因为他永远看不见对面的人），我说：丁伯伯，寻猫的启示我已经贴在楼下了。
他的瘦瘦的白皙的脸上，于是就露出一些奇怪的笑。那就象是失去儿女时，一位懦弱的父亲的笑。他在寒冷中似乎正在欺骗着自己一样的笑着，于是我就擦肩过去了。
猫没有找到。
1993年，父亲在北京夏承焘老师的家中看见了一只小小的鹅卵石。依据石头的形状，雕塑了一只憨憨的小猫。父亲可能是第一次向这个老师要了东西。他把石头猫带回了哈尔滨。
丁广慧老师在1998年的时候，是59岁。他的“楚辞”研究进行了38年。就在1999年准备退休的时候，他的世界中又发生了一个插曲。
在1999年的春天。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突然收到黑龙江省教委的一纸信函：说，诺贝尔奖的获得者丁肇中博士准备在4，5月份，专门来哈尔滨看望他的表亲丁广慧。具体事宜，请哈尔滨师范大学予以接洽为盼。
闻此事迹，哈师大乱作一团。首先，中文系的领导不无恼意地责怪了丁广慧老师。意思是，既然，你有这么一个辉煌的海外关系，为什么不早早向系里汇报呢。接着，系里又专门派出一体贴的人，询问了丁广慧老师的心理话，看他是不是通过丁肇中说了些什么抱怨哈师大的话------结果，却是喜人的：丁广慧说，他和丁肇中博士是八杆子远的一个表亲。而且从来没来往。
虽然这样，中文系也庄严地表示：丁肇中博士此次来哈省亲，就是来检阅哈师大的风貌，更是视察哈尔滨高等教育的风采！
于是乎，打造丁广慧老师风采的课题，就摆在了眼前。
第一， 丁广慧家住了30年的一居室，在居住了30年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得到了3居室的改善。第二，从农村来的丁广慧老师的妻子，以58岁的高龄，被分配到哈师大的图书馆工作。第三，中文系准备在本年内出版丁广慧的几本楚辞研究；当然，也不排除再组织一个学术研讨会的可能。
在这个繁忙的1999年，丁广慧老师对于哈师大的影响，显得是那样的扑朔而又激动人心。我的父亲据说还提供了一双皮鞋给他------因为细心的中文系在忙着给他布置新居的时候，忘记了丁广慧家可能没有皮鞋的这个事实。
而丢了猫的丁老师，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也意外从30多年的讲师位置上被提高到副教授的位置。
一切准备就绪。。。
后来，再后来，我听说的消息是，丁肇中博士因行程太忙，取消了哈尔滨的省亲。
后来，再后来，大约是2004年的时候，丁广慧老师死了。
后来，再后来，我的父亲也糊涂了。
与丁广慧比较的时候，我的父亲就要笑一笑。
大概是，他觉得自己的命运，要比丁广慧老师好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