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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们所居住的世界”  作者:藏岱

(人气:15276  发表日期:2004年07月04日 21:09:12)


“这就是我们所居住的世界” 



一 



“这就是我们所居住的世界”,法国画家保罗·塞尚说道。此时,他必是面对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一幅作品了。



“这就是我们居住的世界”,这一真相很多人在他去世后才认识到;而在孤寂中,塞尚已经探索这个我们居住的世界很多年很多年。在这之间,他一直渴望人们认同他的这一认识,然而批评家毫不留情地说,塞尚只有“本能”;艺术家同行们也不理解他,马奈认为塞尚的作品反映出画家本人的粗俗情调,爱德华·德加曾声称:塞尚根本算不上画家;而讲话刻薄的惠斯勒则说:如果一个孩子象塞尚那么画画,他妈妈准会把他按到腿上,揍他屁股。不善言谈的塞尚无法用语言为自己的思想辩白,当时他那些发自天然的思想还未经锤炼和验证,无法表达。他因而选择了离开激荡着空前活跃的艺术空气的巴黎,回到闭塞却安静而美丽的家乡继续自己的探索。他的内心或许也有过怀疑和动摇,为此他不时地从乡村回到巴黎,看看进程中的现代美术,与擅长诘难人的同行及批评家们碰撞一二,浏览中获得的认识和碰撞的结果可以印证自己的方向和道路。现实的发展显然常常给满怀热情的他兜头浇上盆冷水,而倔强固执的他虽遗憾却不气馁,回到家乡,拾起画笔,继续按自己的方式描画“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在一次次的碰壁训练之后,塞尚逐渐建立起无比的信心,他说:“我开始觉得,我比周围所有的人都强”,“在活着的画家中,只有一个才是真正的画家——那就是我”(塞尚语)。此时,他成为一个真正的隐士,即使去世前他的艺术重新回到时代的舞台上,他本人仍选择了终老家乡。







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画家不同,塞尚的自信和勇气并非建立于狂妄的个性和虚张声势的做派之上,倒可以说部分地建立于他内心深处的“乡巴佬”情怀,他的坚韧不折正源于此。



与当时繁华时尚而喧闹的世界中心巴黎相比,远离巴黎的南部普罗旺斯地区埃克斯市就是乡村了。这座自中世纪起就是大学城的南方小城是罗马时代普罗旺斯的古都,在今天仍以古罗马遗迹、中世纪、哥特式和文艺复兴风格建筑而著称,古老而闭塞还赋予埃克斯人独特的普罗旺斯方言,这一诘屈聱牙的方言成为风雅的巴黎人嘲笑塞尚土气装扮之外的又一口实。 然而美丽的普罗旺斯风光和朴实的民风人情陶养了塞尚热爱自然的性情和倔强实在的个性,这点在塞尚的未来道路上起了重要的作用——热爱自然的性情使得他自然而然地接近印象画派,而倔强实在的个性同时让他本能地反感印象画派凌乱不整的画面效果。自小与友人左拉等静躺松下石上、看云飘蓝天听风行树梢、聊诗歌文学艺术的他清楚地知道,大自然中的每一样物体都坚不可摧,实实在在。他们怎能忽视这些而只看到变幻不定的光线呢?因此,自1870年代末起,熟悉的普罗旺斯西部空寂的山林、红色的岩石、蔚蓝的天空和墨绿的松树就成为塞尚绘画的重要题材,他要让人们的眼睛不仅看到而且触摸到坚实亘古的自然,对它抱有珍重之心,如他躺在松荫下听着溪流潺潺时的心情一样。它们至少应像博物馆里的艺术品一样珍贵而不容轻忽。







《梅当城堡》正作于此时。



塞尚的好友左拉曾在梅当买下一幢房子,塞尚常来此看望他。这里的风光同样有着普罗旺斯草木繁盛、色泽鲜亮的特点。坐落于短岗上的一幢幢房屋掩映在碧翠浅绿的树丛间,露出艳红、鲜蓝的屋顶或雪白、土黄的屋身,细长的窗户上护窗板或开或敞,隐约闪现出屋里的生活场景。那不是塞尚所在意的,他完全被敞露在大气中的这一场色彩的盛宴所吸引了。已经历过印象派魅惑的他虽然不满意印象派支离破碎的形体处理方式,却也醉心于他们纷繁的色彩;他从色彩中感受到了莫奈们面对自然心醉神迷的情绪和色彩本身具有的活力。对于一直拙于色彩表现的塞尚而言,他意识到,梅当为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实验题材。既然它已天然地完成了需要他完成的色彩表现工作,那么他完全可以把精力专注于自己的课题——如何揭示色彩之下的内在结构问题。一直以来,他想做的就是既忠实于关于自然的感官印象又使印象主义成为某种更坚实的、更持久的像博物馆里的艺术一样的艺术,既不失去印象派色彩活力同时又表达出大自然内在的坚实的结构。他认为,自然是有它自己的深度的;人应当把握自然的基本要素,表达出自然的广大,深奥,安定感与永恒性,那才是该表现到绘画中的真实。



因此,《梅当城堡》被后人看作塞尚超脱印象派的一个例证。此画不乏印象派的影子,但色调浓烈厚重得几近狂野。从结构出发获得的视觉印象毕竟与从光色出发获得的视觉印象有着不同的分量!在印象派的比照下,塞尚的探索之路逐渐有了明确的方向——沿着结构的思路出发他回溯到了结构之源:几何形。塞尚认识到,自然的一切,皆可由圆形、圆锥形、圆柱形表现出来。因此,梅当城堡里高低错落大小参差的房屋成为实验几何形的最好对象。塞尚忠实于物象的选择几乎出自天性,这点倒是批评家们没有说错,他“本能”地选择了表现之路而非抽象之路。这一点增加了那个时代认同他的障碍,因为他既非守着古典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保守派,又非激进颠覆的前卫派(当时公认最前卫的还是印象派);他不属于任何一个阵营,他的同志那时正和他一样彼此隔绝,默默探索。中庸从不是两面讨好的手段,反而为他制造了两个敌人。而《梅当城堡》中,他那些缺少透视深度的空间和初现几何雏形的屋宇及尚糊涂一团的树木显然会是两方敌阵攻訐他的最好口实。这说明创作中,真实情况远比语言的说明更复杂,结构与色彩并非可供对直拼合的两个半成品元素,同时画面还需要其他元素的配合;而要将所有的元素放到合适的地方去,就应该考虑建立一个秩序,这个秩序将把所有的元素统一在一起。



真实的创作经历告诉塞尚:“艺术上的成就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在视觉范围内获得这种有结构的秩序。”



内在秩序的提出为塞尚的探索提供了克服结构、色彩、空间各自为阵的问题。他在画布上继续着他的实验,在给伯纳尔的信中他提到自己进步非常慢,他要表现的东西太厚重了。他的探索成果在1890年以后逐渐显现。他的笔触开始放松,变大,更具有抽象表现性。轮廓线虽然变得更破碎、更松弛,形体却不软弱无力。色彩仍鲜明地保持着独立于对象之外的自身特征。《圣维克多山》成为这批作品的代表。画面上,笔触依然像《梅当城堡》那样历历在目,却又服从于整体的和谐;既有结构又有抒情的意味。它是画家将现实分解成抽象成分之后重新组织成型的绘画的真实,它既忠实于视觉感官,又忠实于内心的认识。







秩序这一关键词的发现将塞尚的结构说带出了困境,也使得他成为立体主义的先驱和现代绘画之父。



而塞尚更切身的体验是,画家不可忽视艺术传统和自然造化。他认为:“画家在美术馆中是用思考去研习,在自然之前,则是用视觉去学习。”他发自天然的克制和保守为他赢得了自我独立的存在,而没有迷失在十九世纪末的时代旋风中。像他一样超越时代的人还有凡高;只是他凭借的是天性里的沉稳,而凡高凭借的是激情。



除了绘画,塞尚很少用语言或文字表露自己对于现实和艺术探索的想法,惟有晚年写给几个年轻的崇拜者的信中流露了一二。信都不长,他在其中写到了自己对那个轻佻时代的困惑和对关于他的草率评论的不满以及一些指导性的建议和自己的艺术观。他索性沉浸于自然中,深居简出。晚年获得的一定程度的官方承认也未使他回到人群中,他也变得更加离群索居。正是在孤寂的环境里,那些伟大的富有启示意义的作品诞生了。



1906年10月13日,年迈多病的塞尚说:“我得继续下去,我非得照着自然去画不可”。 两天后,1906年10月15日,一场暴风雨使正在埃克斯田野上作画的塞尚永远地停下了画笔……在那一刻,他眼前的房屋、河流、田野,还有人,仍像石头那样结实地安放在天地之间……塞尚说,这就是我们所居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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