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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林心斋山水间  作者:藏岱

(人气:17059  发表日期:2004年07月08日 20:02:16)


云林心斋山水间



藏黛





竖长的纸幅上,一水两岸,平坡秀石,疏树空亭,是用淡干笔皴擦出的极简淡也极空寂的一幅画儿。



这样的画,画家画过了一幅又一幅,却从未把画面填满。



他只是一次一次地任长锋轻柔地斜蹭过纸幅的空白处,于着力和不着力间留下手中笔的足迹:略略蘸墨,在纸幅间遥遥的上下三两处,横向拖出参差而纤细的平行线;再笔锋换过方向,在相近的平行线间,或正或斜折叠起长短线条,或皴或擦出浓淡墨色。就这样,空白成水,山往彼岸行,此处留得巨石一峰,枯树两杆,瘦竹数茎,还有,还有无人的空亭一个。



然,真的无人么?





这个把自己永远地驻留在空寂意境里的画家就是元人倪瓒。



史载,倪瓒(1306—1374),字元镇,又字玄瑛,号云林,别号懒瓒、懒道人等。倪氏祖先于宋靖康之乱后举家南迁,定居无锡梅里只陀村;经过三四代人的辛勤努力,家业已是兴隆昌盛。到倪云林辈,虽慈父早逝,却得长兄照护,他依然过着优裕闲适的生活,有诗为证:“池泉春涨深,径苔夕除满。讽咏紫露篇,驰情华阳馆。晴岚拂书幌,飞花浮茗碗。阶下松粉黄,窗间云气暖。石梁萝茑垂,翳翳行踪断。非与世相违,冥栖久忘返。”由这首《春日云林斋居》诗可想见其家居生活的秀雅与宁和。而安坐在清秘阁中,云林沉醉陶玩于鉴赏品藏、交游唱和之中,著诗文,绘丹青,习书法,甚而制下《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乐而忘返渐成迂!



只是世事不只催人老,还催得醉人醒转。二十三岁那年,长兄嫡母的相继去世将倪云林唤醒,仿若仙人堕凡尘,顷刻间,奉养持家的重担已落在他毫无准备的双肩上。而他,仿佛才第一次睁眼看见面前的这个世界,看到自己身为南人更兼士人在元蒙王朝中的境遇。



于是,每每正当与知友谈诗论道、饮酒作画时,会有官府胥吏来催租纳税,明敲暗诈;又有天时不济乱世纷起。纯而迂的他除了卖田典产之外,常常只能将满怀的忧愤写入诗画中了:“钓耕奉生母,公私日侵凌。黾勉三十载,人事浩纵横。输租膏血尽,役官忧病婴。抑郁事污俗,纷攘心独惊。磬折拜胥吏,戴星候公庭。……”(《述怀》)



终于不耐这样捉襟见肘的日子,已届中年的倪云林毅然而然舍弃田宅,携家人泛舟于太湖湖泖之间,漫游在太湖四周的宜兴、嘉兴、松江、湖州、吴江、常州、苏州一带。或寄居友戚家中,或宿于古庙僧房;有时则以舟为家。至此,有漂泊之苦,而无家产之累,更得湖上无限风光,做了游子过客的云林终于脱出俗务的锁困。随后的二十余年游历中,云林一路结识下不少“烟波钓艇江海不羁之士”,也饱受了失去爱侣的苦痛,更迎来新王明朝。



天下开始安定,年老孤苦的游子也开始思念家乡。他在《怀归》诗中写道:“久客怀归思惘然,松间茅屋女萝牵。三杯桃李春风酒,一榻菰蒲夜雨船。鸿迹偶曾留雪渚,鹤情原只在芝田。他乡未若还家乐,绿树年年叫杜鹃。”明太祖洪武七年农历十一月十一日(1374),现实中却无家可还的倪云林在姻亲江阴邹惟高家中走到了这条游子路的尽头。



如今,他的墓犹在无锡芙蓉山中。





是友人将客死他乡的云林从旅葬地江阴迁至无锡芙蓉山倪家祖坟中。



对一个生前无家可还的人而言,肉身的归处大概算得上是家园了吧。因为他已无可选择。



而当年他选择了自我放逐。就算是一次逃亡吧!逃开那些儿个扰人的岁赋胥吏,逃开那些儿个混乱的世事俗务。一叶孤舟,浪迹湖泖二十余年;身在舟中,心呢?心也在随着那舟儿飘摇吗?



湖上风光无限。四季轮回,不断变幻着它的容颜;烟云消涨,平添多少妩媚风情。为什么他却是年复一年涂画着同一幅没有季节的风景?日日为伴的美景难道视而不见?



那一水两岸,那平坡秀石,那枯树修篁,那空亭虚斋里,到底种下了他的哪般情思,令他魂牵梦绕,令他忠贞不渝?





云林有号称“迂”;与前朝米芾之“颠”呼应。“迂”,《说文》解作僻,《书·盘庚》解作心,皆有僻远意,都是对其特立独行处的归纳了。



《古今笑史》中收纳有几则倪云林逸事,从中约见其心性。



一曰他生活习性中的洁癖:

倪云林,名瓒,元镇其字也。性好洁,文房拾物,两童轮转拂尘,须臾弗停。庭前有树,旦夕汲水揩洗,竟至槁死。尝留友人宿斋中,虑有汙损,夜三四起潜听焉。微闻嗽声,大恶之。凌晨令童索啖痕,不得,童惧笞,拾败叶上有积垢似啖痕以塞责。倪掩鼻闭目,令持弃三里外。



二曰他人品上的自持高洁:

其寓邹氏日,邹塾师有婿曰金宣伯,一日来访。倪闻宣伯儒者,倒屣迎之。见其言貌粗率,大怒,掌其颊。宣伯愧忿,不见主人而去。邹出,颇怪之。倪曰:“宣伯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吾斥去之矣!”初张士诚弟士信,闻倪善画,使人持绢,侑以重币,欲求其笔。倪怒曰:“倪瓒不能为王门画师!”即裂去其绢。士信深衔之。一日士信与诸文士游太湖,闻小舟中有异香。士信曰:“此必一胜流。”急傍舟近之,乃倪也。士信大怒,即欲手刃之。诸人力为营救,然犹鞭倪数十;倪竟不吐一语。后有人问之曰:“君初窘辱,而一语不发,何也?”倪云:“一说便俗。”



洗树至毙,畏俗忍痛,行止如此自我果敢而全由天性,云林不迂何人谓迂?!“迂”之心性养成终外化为形物,见取舍,见行止,见诗画;即令人恼,又令人笑,还令人心动。





舍黄白之物及田产园宅谓之“迂”。

逐容颜怪陋及清茶牛饮客谓之“迂”。

万千世界只中意一种风景谓之“迂”。

画画不为形只为我心者谓之“迂”。



因为不以形似为意,有人就指出了他画中竹子不像竹子,他回答道:

“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题画竹》)



画画于他,不是饭碗,不是爱好,更不是闲暇时消磨时间之物。他只是借它来说些个盘桓心底深处却又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怅惘与渴求。



画画于他,是言词之外的另一种语言。



他坦白,“图写景物,曲折能尽状其妙处,盖我则不能之”,“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 (《答张藻仲书》)





如此,在他画中,竹可似麻、似芦,当然山房也可简作凉亭模样;甚至,将《紫芝山房图》称作《容膝斋图》或《渔庄秋霁图》未尝不可。毕竟,要从画面上那了了数笔而成的小小建筑物身上分辨出它们彼此的差别简直多余,尽管个个都题上了房、斋、庄等等不同名目。对他这个无家可还的人而言,它们的造型与功用有何所谓?!



前辈宗白华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说:中国人爱在山水中设置空亭一所。实际的园林营造如此,尺幅间的山水绘画亦如此。仿若诗眼,空亭担当着吐纳画中生气的责任。



云林诗云:“亭下不逢人,夕阳澹秋影”。这亭,不是文人骚客诗中供人迎来送往的长亭短亭;它不在大路边,不在歧路上。如天之涯,如海之角,它在僻远处,它在迂人心间。而惟其空,才足以将迂人满怀的风林意、丘壑情尽纳其中;惟其空,才堪将迂人或浓烈似酒或曲折如酸或淡然若水的百味尽纳其中;惟其空,才可大可小,随迂人的心而化作书斋、山房亦或渔庄。



云林之画是不在意观者的;他只为自己画,只画自己心中所念。



因为,他画的是他的家,一片只属于他的景物。



有了这些画,他不再是无家的人,他拥有了可至永远的理想家园——他的心斋。





此心安处,乃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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