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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阶梯  作者:艳舞女郎2004

(人气:34123  发表日期:2004年11月30日 13:28:26)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身边的人早已沉沉睡去,忽大忽小的鼾声在耳畔回旋。

只是,今夜我无法入睡。

同样无法入眠的还有我的母亲,虽远在千里之外却有着相同的心痛。

北京的风摇颤了没了叶子的老树,我出去时一不小心被风迷了眼。

感恩节这天,母亲打电话告诉我:今天,是外婆出院的日子。你外婆高高兴兴回家了。只是身体极度虚弱,基本上吃不进东西。精神还好,就是耳朵已经听不到了。

母亲说可以把我的话转达给外婆。

我脑子一片空白,原先准备要跟外婆说的话这会一句也想不起来。

“我想吃外婆蒸的腊肉、圆子、干豆角”。我没头没脑的说了句。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回了句:“我一会告诉她。妈妈……也想外婆做的菜了。”

嘟嘟的声音惊醒了我,才发觉母亲那头早已挂线。

我其实想跟外婆说我想她,我要她保重身体,可是临了却表达成了这样。放下电话,我委屈得掉了眼泪。

我的外婆,病了。



外婆生于1919年,湖南邵阳洞口人。出生在一个地主家里,排行老五。打小没吃过苦。有私塾先生教认字。因性格懦弱温顺加之长相一般,被太姥爷瞧不上眼。遂许配给我外公,外婆像片树叶到了季节只能离开老树的怀抱,随风飘零。外公家也是个地主,虽有那一亩三分田却连一个长工都没有,外公的父亲和外公统统自己下地种田。外婆的父亲也就是太姥爷哪管得了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总也是个门当户对。女儿家嫁出去了就是泼出去的水。

外婆嫁去的第一天,必须做好一家人的饭送到田里,庄稼地里干活的人饿不得,耽误了农活罪过就大了。不知道外婆是怎样用粉嫩的双手完成了厨娘处女秀,总之外婆劳苦操作的一生从这一天起开始了。



20天前舅舅打电话给母亲,说外婆病重,住进了医院。初步诊断肠梗阻。下了病危通知单要立即动手术。医生当然建议开刀,起码还有50%活下来的希望。可是外婆年事已高85岁了,怕有各种并发症。离手术的日子没两天,希望母亲回去见一面。

母亲接到电话就慌了神,放声大哭。她从新疆回江南不过一年时间,外婆就住了两次院,这一次还发了病危通知单。母亲第二天就匆匆启程了。

母亲到家时,外婆的手术已结束。院长亲自动的手术。打开后发现胃里有个拳头大小瘤子,恶性并且已扩散。没法切除也不能动它,只好疏通了肠子,然后缝合。院长说“回家吧,想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无需忌口。医院已经帮不到她了。”

我的外婆,没多少日子了。



外婆一生经历大大小小事件无数,清晚期、日本侵华、共和国的成立、土改、反革命全家发配新疆、大跃进、接着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其中的辛酸苦辣唯有经历过的人自知。外婆的身上镌刻了太多历史的烙印。

两次打击对外婆影响最大。文革伊始外公外婆被揪回湖南老家批斗。外婆晕车,汽车、火车都晕。一路吐得一塌糊涂,滴水未尽,躺着到达家乡时已奄奄一息了。外婆不顾自己的身体,想护着外公,外公在做了无数喷气式飞机和殴打后,失去了一只眼睛。外婆悲痛欲绝,她用女人特有的毅力和韧性强迫自己进食,她要把外公带回新疆,带到儿女们的身边。

当不成人形的外婆和瞎了一只眼的外公出现在我母亲和兄弟姐妹面前时,全家人团团抱在一起大泣。外婆的身体自这起一年不如一年,病病歪歪。



我到了十二岁,都没发现外公的秘密。只是觉得有只眼睛很茫然、很混沌,混得抹不开。听母亲讲过之后极好奇,天天闹着要外公拿下假眼看看,外公拗不过我,便取了下来。先是空了的眼眶接着那眼球瞪着我噩梦般,我魂飞魄散。整整烧了三天,胡言乱语。那以后,我的梦里丰富多彩什么魔和神都敢来。太强地好奇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自从有了我们,外婆奇迹般地精神起来,我和弟弟是她亲手带大的,外婆不会海的女儿,更不会一千零一夜,她给我讲土匪进村。湘西的土匪名震天下,进了村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抢得多了村里就有人放风,一旦土匪来了,姑娘们用锅灰摸在脸上,把能带的都拿上,往后山上跑,藏个三五天才敢下山。土匪抓不到姑娘就背个半老徐娘走,个把月后杀了再来抢。 

外婆讲述时仍瑟瑟发抖,仿佛昨天才发生。

我和弟弟却听得津津有味,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呀。我因为外婆没被抢去做压寨夫人失望了好长时间,电影里都那么演。自此被外婆笑我傻。



外婆一生拥有5个孩子。我母亲排行老三,上面一个大哥,一个姐姐:我称呼大姨妈,大姨妈聪明伶俐,难得的好脾气。1976年,中国发生了两件大事,先是周总理的逝世,随后毛主席仙逝。全国人们陷在无限悲痛中。

这一年的岁末,我的大姨妈回湖南省亲,坐在自行车上被一辆大卡车来来回回压了好几趟,碾得粉碎。肇事司机酒后驾车,醉醺醺扬言自己的地盘想告就告吧。外公惊闻噩耗,带着我母亲和舅舅赶到湖南,可是一个右派的女儿哪有尊严可言,司机被判无过错释放了。可怜大姨妈冤死在车轮下,抛下年幼的两个孩子。火化后外公把骨灰带回新疆,永远被博格达峰这座神山照看。(博格达——蒙古语“神灵”)

大姨妈的死谁也不敢告诉外婆,外婆的身体脆弱得不能再经事了。瞒了半年,外婆自己瞧出了端倪,老二一直没见露面。她趁大家不注意,走了一个小时到了老二家,进门就看到老二的照片放在黑框框里,再一问孩子妈妈没了,外婆一头栽倒在地上。

外婆整整半年没能下得床来,身体垮了,精神受到严重打击。

外婆苍老了,迟钝了。



好不容易熬到粉碎四人帮,到了八十年代初外公平反昭雪,一家人迎来了曙光。

外公变得格外贪吃,而且自己买来悄悄吃。很多东西凭票才能购买,我们这些孩子正长身体,外婆变着花样,一会糖饼、一会年糕、自己腌咸菜、垛辣椒、鸡蛋饼啦或者葱油饼,蒸包子、韭菜盒子,丰富无比。

有一晚,外婆把我和弟弟悄悄叫醒,拿了个铁罐子给我们,里面是饼干和桃酥,那个时候桃酥可是好东西。我和弟弟抹黑吃,把个肚皮撑得滚圆滚圆。第二天外公找他的点心,竟然变成了空罐子。很是懊恼,只是他自己偷偷买来吃独食说不得别人,明知是外婆动得手脚也无可奈何。以后外公转移阵地,无论藏到哪外婆都能找到,我和弟弟学乖了,只吃一半剩下地留给外公。自此相安无事天下太平。我的外婆无比机智,甚至有着幽默。





外婆手术后没几天就知道了实情。她的好心情一点没受影响,因为她看到了我母亲。外婆喜欢我母亲是众所周知的事,母亲果断刚烈,像团火。外婆对我母亲说:“我没想到能活到八十五岁,够本了。人哪有不死的,自然规律嘛。我高兴地是儿孙满堂,而且你回来在我身边,我满意了。我想快点回家。还是家里好呀。”



世间的悲痛莫过于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被病痛折磨蹂躏,自己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外婆回到了生活一辈子的家里,心情愉悦快乐。

母亲藏起悲伤,陪着外婆晒太阳、聊天、睡觉。母亲说外婆像个孩子,说个不停



夜凉如水,想念外婆,牵挂照顾外婆的母亲。

外婆摇头晃脑地吟唱《西厢记》仿佛天籁般响彻夜空;外婆偷偷拿来的饼干和桃酥,远远地能闻到香味。

我还担心外公,如果外婆走了,相濡以沫相伴一生的外公能否承受?



我知道人早晚都要上天堂,在通往天堂的阶梯上人人平等,绝无特权。

有一天当我和外婆在天堂相聚,我只希望外婆能一眼认出我。



黑暗中我泪眼婆娑,可是我得微笑,对着银色月光,要露出最美的笑颜,我的外婆———看得见。
网友评论-------------------------------------------------------------------
  外婆的一生就像一本书,值得用一辈子去读. 一凝 2004/11/30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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