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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作民长篇小说《女人这辈子》第04章  作者:武林

(人气:14546  发表日期:2010年12月26日 22:22:43)



第04章



这是葵花最担心的。

虽然事前和李真有个约定,道理上也找不到个理由,但她还是马上要娘先把孩子藏起来再说。回到家,看到一屋子的人。镇大卢向身后看看,问:“孩子呢?”

葵花不回答,只是问:“什么事啊?”

镇大卢指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介绍:“这是县里的文书。他跟你说。”

于是文书便从公文包里拿出厚厚的一叠纸来,放在葵花面前道:“根据国家规定,大凡是日本人留在中国的孤儿,一旦发现都有被送回日本国的权利。除非已经年满十六周岁,自愿放弃日本国藉者。你的两个孩子,根据我们调查,属于日本侵华战争中的遗孤,而且均未成年,符合首批遣返条件。所以今天林木一郎先生和里见花子小姐以国际红十字会的名义,特地前来接受这两个孩子,以便在一周后和其他找到的七个孤儿返回日本。”说完,那两个日本人就站起来向葵花深深鞠躬,又把一个叠得老高的礼品盒放在面前。

文书把文件翻到一页说:“政府对你这段时间以来抚养两个战争孤儿表示感谢,并有一定的经济补尝。请你在这儿签个字,摁手印也行。”

葵花这时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像木头一样站着,只听到爹在说:“孩啊,究竟是人家的孩子,国家有规定,人家等半天了,你就签了字吧。”

葵花则捂着耳朵发了疯似地叫:“不行!坚决不行!不管大水还是二水,都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们带走。”说着,就想夺门出去。结果镇大卢早就布置了民兵,又把她推了回来。

“你冷静一下。”镇大卢说。“孩子肯定是要被带走的。”

“你们找不到!”

“你娘出去找你的时候,我就派人跟着了,这会他们都在村公所呆着呢。你要是识相,我请文书允许你和孩子告个别。要不识相,他们就直接走了。字是可以代签的。”

葵花一下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你们……你们也太欺负人了……他们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呀……”

镇大卢便放下脸:“你不要好丑不分,给脸不要,把件好事办砸了。这两个日本人,可是代表国际的,一会说出去,出丑的可就是我们全中国。换了你在日本有个孩子,人家不让带回,你是什么心情?”

“你们真的不能这样啊!”葵花索性大哭起来。“二水是我从阎王殿上抢出来的,怎么能说不是我的孩子啊!”

文书和两个日本人点点头,又和镇大卢咬了耳朵,葵花看他们要走,就在地上打了个滚把门阻住,结果不一会,就被两个民兵进来硬拖到床上去了。等大家都走了出去,葵花爹才抹着眼角说:“你想想好,要见最后一面,现在还来得及。”

于是葵花止住哭,回到自己房里,把孩子所有的衣服打了包,又塞了他们平时最喜欢玩的,快步向村公所奔来。刚到了空场,她就遇到了那场飞来的横祸。

飞机低空俯冲时发出那刺耳的啸叫声葵花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但那种明亮的火球以及巨大的爆炸声还是首次经历。如同是一座大山在面前倒塌,葵花弹到半空又被气浪推出十丈之远,幸好落在一户人家新进的干草饲料中才侥幸逃生。等她清醒过来跑过去一看,就像空麻袋一样瘫倒在地上……

直到六十多年后,才有一位台湾老兵描述了这次轰炸的真相。原来国民党某部得到中共要人视察某地的报告,便派出飞机进行定点清除,不料临时报错了经纬度,又看到国际红十字会派来接孩子的高级轿车,于是便扔下了三颗足足可以让一个连的兵力消失的炸弹。根据县志称,被炸身亡的,除了县政府的文书,林木和里见两个日本人,还有两位司机,两个民兵和正坐在汽车里玩耍的一个村民,那个村民就是镇大卢的老婆。葵花娘被飞进屋里的弹片击中了肺部在三天后去世,两个孩子因为有葵花娘肉体的阻挡只在摔倒时擦破了一点皮。镇大卢能逃过一劫是因为当时他正在屋后的粪池边上小解,看到飞机上的炸弹飞下来,便本能地跳了下去,所以只损失了一身衣服,占了一身臭气。

解放军总部对这种无耻、野蛮的挑衅行为进行了严厉的谴责,县城的学生还组织了游行。但随着国民党军队向解放区的大举进攻,内战全面展开,这类悲剧很快就被人淡忘。

那些天下着大雨,葵花拥着两个不停啼哭的孩子成天坐在床上发呆。她不知道该不该庆幸。母亲的离世,让她回想起许多拉扯孩子长大成人的艰辛。她把娘葬在大根坟边,填土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悲痛的日子总会过去,当孩子们又开始用他们的小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并露出笑容的时候,葵花产生了要离开保庄的念头。

“我们走吧。”葵花对爹说。“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就说大水二水都是大根的骨肉。那两个日本孤儿已经被国民党的飞机炸死了。”

葵花爹早有这个想法。他从来不是个种地的高手。当初,他来保庄做上门女婿时,就带着父亲传给他的一把钢锤,一度也是个四乡闻名的铁匠。后来日本人来了,不准私开铁匠铺,才荒了打铁的手艺。现在老伴走了,葵花和孩子又不可能分开,如果再来个什么人念着公文要带走孩子,那葵花的日子还能过下去吗?但他不同意走得太远。“这兵荒马乱的,你又带着两个孩子。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挣钱?挣不到钱,那就得饿死。”

葵花爹说完就去找徐铜匠商量,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徐铜匠的一个朋友是山东人,在达家镇新开了间铁匠铺正缺一个帮手呢。葵花听了也很高兴,当晚就收拾妥了搬到镇上。说来也巧,那个铁匠铺的老板也姓赵,扯起来还有几分远亲。当下开炉试了锤,老板见葵花爹的手艺不在自己之下,就干脆认了兄弟,合了股各人一半,不足的就用往后的工钱补足。又让出一间半房让他们先住着。赵老板的女人是个填房,结婚五年就有了四个孩子,现在最大的也才六岁。两家人欢欢喜喜地吃了合伙饭,老板娘一高兴就哼了一首民歌,葵花没节目,就让大水把《三字经》从头到尾背了一遍,把赵老板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第二天,少不得请了几位街坊邻居喝茶,又上了一些茶食点腹,说话间就让葵花父女出来见面,只说是远房的哥哥,葵花只报了乳名叫果果,称三年前结的婚,现在丈夫在外面当兵生死不明。邻居里有个教书的老先生特别热情,说你家开的是铁匠铺,要忌木防火,因此孩子娘叫赵果果并不好,既然两个孩子都带着水,不如索性就叫“水姑”。大家都说好。葵花爹从小没取过大号,也就顺便请老先生想一个名字。老先生掐指一算,说“本堂”两字最好。后来镇上来登记户口,也就这么报了。从此葵花变成了水姑,大辫子盘成了发髻,再也无人知道她是个带着两个日本孤儿的未婚女子。

达家镇不大,却是通往县城的要道。传说某朝某代的皇帝南巡,地方富豪盖了座小楼请万岁爷歇脚,为的是抢在官吏前头献表忠心。后来有人说这儿风水不错,便不断有人来盖房居住,逐渐形成了一个大集。这些年来,集上卖什么的都有,惟独铁器很少。原来日本人害怕老百姓私造兵器,把四乡的铁匠都集中到县城,只准生产镰刀锄头一类的常用农具。久而久之,人们要买把菜刀,也只好跑趟县城。赵老板正是看中这个空缺,才在镇上开了头一家打铁炉。不到半个月,赵老板就知道自己不是葵花爹的对手。一样的淬火,人家不仅看不到丝毫裂纹,而且挖到石头也不会缺齿。渐渐有人看出门道,点名只要赵本堂手上的货。赵老板是个聪明人,于是提出分工,自己只负责销售,炉子上的事全部交给了葵花爹。由于要货的人多,赵老板就招了三个学徒,葵花爹只负责淬火回火。一时间,生意倒也做得火暴起来。

接下来的五年间,葵花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两个孩子身上。国家翻天覆地的变化,还不及孩子新长出的一颗牙新会的一首歌。自然新鲜和惊奇还是有的,五星红旗替代了青天白日,金元圈变成了人民币,长衫马褂换成了列宁装,先生太太都叫做同志。青年小伙都在搞劳动竞赛,中年妇女都在识字扫盲。天天都有新的事物出现,刷牙变成了政治任务,不做广播操就是落后分子。到了农忙,镇上每天都有人排着队下乡,高声唱着歌,挥舞着红旗,就像过节一样热闹。每当此时,葵花都只是站在铺子里头呆呆地看着。她的身体有了不少变化,腰间多了不少肥肉,大腿变成很粗,屁股又大又圆,两个奶子几乎大了一倍,还不时地流出清水。葵花每天起床时,都会用一根白布把自己裹得结结实实,但效果似乎相反,要收进去的地方反而变得更加突出。老板娘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实在忍不住了,问她到底有没有结过婚生过孩子。

“这也能看出来?”

“这要看不出,我也白活这么多年了。”老板娘看看没人,又低声道。“我们是家里人,说句不怕恼的话,知道现在你像什么?”

“像什么?”

“就像头正在发情,准备做窝的母猪。哈哈哈哈……”

葵花脱了鞋追着老板娘猛抽,老板娘也不生气,扒了半匹屁股露给葵花看:“这才是生过孩子的,你像吗?”



这一天是一九五一年的正月初三,老板娘带着两个小的来找葵花去赶庙会。喝了豆腐脑子捏了两个糖面人儿,正要挤过去看县文工团的演出,葵花就看到了二丫。

“你怎么会在这里?”二丫把眼睛瞪得滚圆,吃惊道。“你没有上国外?你没有在红十字会里做事?”

葵花听得一头雾水:“你瞎说什么呀?我为什么要上国外?我怎么要去什么红十字会做事?”

二丫跳着双脚道:“大家都这么说的。我也在想,就是死了也得有个魂啊?你连个魂都没有,不是上了国外是什么?”

葵花也笑:“大过年的,你才是魂呢!”

老板娘见葵花遇到熟人,便带着孩子走开。

二丫突然想起什么,走到一个面摊上,拉起一个四岁左右的胖男孩,就过来要他向葵花磕头。

“你这是做什么?”葵花慌忙拦住。“我可受不起这样的重礼。”

“怎么受不起?没有你,就没有他。”便按着孩子的脑袋在地上碰了一下,又说:“快叫姨。”

男孩就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拉长了声音叫起来:“姨……姨……”

“是我儿子,叫大宝。小时候得脑膜炎看晚了,有些猪头三。”

葵花这才注意到那男孩确实有些不正常,一只眼睛只看到白,两个嘴巴子全是肉,翻起来像只大蕃茄。只见他走到二水身边,一声不吭就抢二水手上的摇鼓。

“你做什么?”二丫在男孩屁股上狠狠揍了一巴掌,骂道。“真是一点教育都没有,全和你爹一个模子。”

“我要摇鼓!娘,我要摇鼓嘛!”大宝哭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大水看了,便从二水手里拿了摇鼓塞到大宝手上。二丫看了又吃惊:“她是大水?”

大水不用人叫,就冲二丫鞠了一躬,亮着嗓子喊人:“阿姨好!”

二水也跟着叫:“阿姨好。”

葵花很自豪地点点头:“他们就是大水和二水。”

“呵哟。”二丫捧着大水的脸。“这孩子可真俊啊!你看她眉毛根根这么细,和我们长的就是不一样。”

葵花偷偷踩了二丫一脚,小声说:“说话当心!”

二丫这才醒悟道:“我知道,我知道。”

二丫穿着崭新的灯心绒棉衣,头上烫成大波浪,虽然还是小脸,却比过去丰盈了许多,屁股也大了不少。

“你有满月的消息吗?”葵花问。

“怎么没有?昨天还在一起吃的饭。”

“她也在这里?”葵花很意外。

“你怎么像是从牢里刚放出来,什么也不知道?她现在当县长了!”

“县长?”葵花想起八团的那个女人。“县长不是姓苏吗?”

“你是说原来那个女的?人家已经调到北京去了。听说她男人是个大官。”

“满月结婚了?她和李……李队长结婚了?”

“这事比较复杂。以后有机会慢慢和你说。”二丫又看看葵花问。“你怎么不问问我。”

“问你什么?结婚吗?孩子都这么大了,肯定是结了呗。”

“那你不想知道我丈夫是谁?”

“是谁?”

“是个你也讨厌的人。刘脚子。”

葵花吃了一惊:“你嫁了刘脚子?”

“就知道你会想不到。”二丫叹了口气。“大概是命中注定。”

葵花想起二丫投河的事,便问:“你那时去了哪里?”

“什么地方也没去。还在村里。”

“那……”葵花不懂了。

“我就住在刘脚子瞎子娘的屋里。”

“为什么住刘脚子家?”

“我还能去哪?”二丫叹口气,挥挥手。“都已经过去了,还说什么?”

“你就不能再选一个?”

“还能选谁?就是这个命。不过,他对我还不错。至少比我原来想的要好一些。”二丫苦笑笑。“你还是一个人?”

葵花点了点头。

“我哥都死五年了,该找一个了。”二丫想想又说。“不会守一辈子吧?”

“到我那儿坐坐吧?我爸和人合伙开了间铁匠铺。”

“下次吧。你把地址告诉我,我会来找你的。你也胖了。”说完,二丫就领着那男孩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说。“差点忘了。我们家定了烈属。你好好想一下,到底要不要。”

“什么要不要?”

“要的话,就是说承认是我的嫂子。将来政府要发补助的,逢年过节给不少钱呢。”

“那我不要。”

“我想也是,你们又没孩子。只是可惜了这份补助,都没个人领。”

“你不可以吗?”

“十六岁以下弟妹才有资格,再说我也成家了,还领什么啊。”

当晚,满月就找了过来,说正好有时间,好好聊聊。葵花就让孩子睡到老板娘屋里,早早插了门,连爹都不让进来。

自然是谈李真。

“军政大学的头三年,一边学习,一边打仗,有时候还会留在地方上做些工作,反正不是原来想的那样,一切根据形势的需要。因为和李真同属一个军区,见面还是有机会。”满月说话沉稳了许多。“一直到四九年底,在一次庆功大会上,我遇到了区大队长。他请我吃饭,最后对我说,以前打战,今天不知明日事,生活上的事不是太计较。往后进入和平时期,什么都要上规矩了。说李真和他老婆现在生活得很好,让我不要再去找他。还说,李真这些年一直跟着他,生活上再没有犯过错误。这句话终于让我明白,这就是领导上对我们关系的评价。是在犯错误啊……”

满月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葵花拿手帕给满月擦眼泪,过了一会才说:“大队长说得对,你们就别再见面了。”

“可是……有件事……”满月欲言又止。

“什么事啊?”

满月没有回答,却突然大哭起来。

葵花不知如何安慰才好,便说:“天下也不只有李队长一个男人,你这么优秀,还怕找不到更好的?”

可满月却只是哭,又掏出烟来抽,结果手抖了半天才点上。抽了几口,这才平静下来。

“到底什么事啊,让你这么伤心。”

满月苦笑笑,又摇了摇头道:“不说了。其实也没什么。我也就在你面前难过一下。现在好了。没事了。”

“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葵花见满月语气平和下来,这才放了心说:“你可吓了我一跳,以为出什么大事呢。”

“天大的事,我也得自己扛着。”

“那后来,你真的没有去找他?”

“去了。”满月死劲地醒了醒鼻涕,又用湿毛巾擦了擦脸。这时,她完全冷静下来。“是他主动约的我,说是他爱人请我去吃饭。”

“他爱人?”

“我也有些意外,考虑了半天才决定去做一次表演。”

“表演?”

“是啊,我拿定了主意,不管怎么问,就说是一般的朋友。那天,我买了些茶食和水果,饭前到了他家。他当时住在军区大院的简易房里,有个勤务员在帮着弄菜,又到食堂拿了两个冷盘。开始大家都说说笑笑,李真告诉我,那次区大队长押他走。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他说一上路就松了绑,带到区大队处理完全是说给八团那女人听的。其实那时候国民党已经在准备进攻,内战一触即发,谁还有心思内讧啊。不过在任职的时候,大队长还是比较谨慎,只给了他一个副团。李真说,幸好是个副团,如果是正团,就活不到今天了。”

“那是为什么?”

“因为国民党安排了特务假投降,有一次开会,把团长杀了。”

“李队长的运气总是不错。”

“吃完饭,首长找他有事,家里就剩下我和他老婆。我想,这时应该轮到我开口了,就一本正经地和他老婆说,我和李真不像外面传的那样,虽然常见面,但连指头都没碰一下。结果他爱人就哭了起来。”

“为什么哭呢?”

“我也觉得奇怪,还准备发誓,没想到他老婆竟然一下跪在我面前,说我们的事李真全说了,求我放过她爱人,不要再做那种事了。否则,她只有死路一条。”

“那你怎么说?”

“我还能说什么。我是个干部,这可是破坏人家家庭啊。”

“后来呢?”

“后来她老婆就要我写保证书,否则她不起来。”

“你写了?”

“没写,可我作了口头保证,不再和李真有那种关系。”

“那你准备怎么办?”

“单身一辈子。”满月似乎早就想好了。

“这可能吗?”

“有什么不可能?为了革命,为了建设新中国,这么多同志牺牲了,残废了,而我只是不再找男人。相比之下,也太微不足道了。再说,作为一个女人,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该幸福的,也幸福过了。而且比一般人还要幸福,还要好。”

“是,比我好多了。”

“好了,我的事说完了。二丫嫁了刘脚子我也意外,但看起来人家过得还是挺好的,结果好就行。你呢?你就准备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看机会吧。如果将来真的有人看得上我,又容得下这两个孩子,我再说。”

“这种人肯定有。但你得学会吆喝,主动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人。不然,人家还以为你在等丈夫回来,谁敢来找你啊?”

满月半夜才走。老板娘送孩子回来时说:“真看不出来,你和县长还是好朋友。将来我们可有靠山了,嘻嘻!”

过了年,老板说一直想给铺子里打造的东西注册一个商标,但镇上领导都说没有必要,再说也不知道你的质量是不是真的过关。葵花就到县里找到满月,满月二话没说,就把负责工商的一个科长找来,当即就办齐了手续。又到铺子当场抽查了产品,也是立刻发放了合格证书。从此,铺子无论打造镰刀锄头十字镐,还是菜刀火钳马桶箍,一律挂上红漆印的小卡片,一面是“赵记”,一面是“合格”。到了集市,许多人只看到小卡片,问都不问就付钱拿货。一时销售额涨了四五倍,高兴得老板笑得合不拢嘴。隔天有个邻居来找葵花要为一个亲戚借钱赖的帐讨个公道,葵花来找满月,满月便让县法院的人下来了解情况,不出三天就有了结果。又过了三日,有个老客户的母亲说划错了阶级成分,葵花也让满月派人纠正过来。邻居对葵花热情无比,来请客吃饭的都要提前预约。不到一个月,前来托葵花找县长办事的就有十五六次,有时葵花一天要往县里跑三趟。终于有一天,满月对葵花说,这些事你不能再来找我,直接找有关部门解决。果然第二天秘书就说县长开会不在。葵花吃了几次闭门羹明显感觉受到满月的冷谈,就不再答应替人帮忙。于是,来请吃饭的邻居也就销声匿迹,打招呼也不那么主动了。

葵花又回到原来平淡和封闭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二丫领着一个人来,把她平静的生活来了个底儿朝天。



刘脚子对历史入了迷。

开始只是翻翻《史记》,后来又找了《汉史》、《明史》、《五代十国》来读,有一阵上茅房天天都在翻《大清王朝兴衰史》。他对历史感兴趣,是因为他也在写历史。县委向各乡布置下一项硬任务,要把抗日战争中的民兵事迹整理出来编成一本书,条件成熟时写入《县志》。镇大卢推荐刘脚子进了乡里的写作班,出发前让他写一篇试试,内容就是四五年八月二十三号的那次受降。

刘脚子认为很简单,不出一袋烟的工夫就一挥而就。他写道:“晨,有人来报鬼子自杀,即包围之。区小队副队长大根劝说无果,遭杀。群情激愤,惩办凶手。是日缴获敌军枪械弹药无数。”

镇大卢看了笑了半天,就把那纸撕了两半,教训道:“你狗日的写报销条呢?一点阶级感情都没有,还之乎者也封建文人气十足。那次不管怎么说,还是消灭了一个日本鬼子,你要抓住重点。”

刘脚子想了想,恍然大悟。于是又写了一大篇,这回是这么写的:“这天清晨,区小队和村民兵队在李真队长和镇大卢村长的亲自带领下,冒着倾盆大雨将逃窜到村边树林里的二百多个鬼子包围起来。领导们高声要他们投降,但这些八年来沾满了中国人民鲜血的强盗并不甘心失败,借口没有接到上级命令,不肯投降。随后集中了十几挺机枪向我射击,我区小队和民兵被迫进行还击。在激战中,区小队副队长大根同志壮烈牺牲。村长镇大卢同志冒着生命危险冲到最前沿,高声要日本鬼子放下武器。不料鬼子的火力越来越猛烈,眼看到会有更多的同志牺牲,镇大卢同志不顾多处受伤,一枪将鬼子击毙,终于平息了这场冲突,胜利完成了受降任务。”

镇大卢这回看完了没有笑,但还是把纸撕了。最后还是镇大卢说一句,刘脚子写一句,全文如下:

“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三日,二百余顽固日本兵逃窜到保庄村边。接到报告后,区小队和村民兵即刻将其包围。在劝说中,区小队副队长大根同志不幸英勇牺牲。随后场面十分混乱,不肯投降的日本兵全都端起枪来与我对峙,情况十分危急。在这种情况下,村长镇大卢同志果断将杀害大根同志的鬼子凶手一枪击毙,迫使日本兵放下武器向我投降。”

镇大卢说:“这段文字今后是要千秋万代留给后人看的。太虚,不足至信。但太实了也常常引起误解。惟有在基本情况属实的前提下,做些文字上的修饰,并引导读者产生适当想像,这才是最好的历史文献。比如最后一句,我把鬼子凶手击毙了,这是基本事实。但如何迫使日本兵放下武器投降,就需要读者进行适当想像。”

刘脚子自然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过两天,镇长几个看了这段文字,就问镇大卢的记功情况。镇大卢说具体情况不知道,因为负责上报战果的区小队负责人因为特殊情况被区大队长带走,他记功的事就不了了之。领导就说怎么能对革命同志这么不负责任?镇大卢同志的光荣,也是我们全镇的光荣。就让有关部门整理了材料补报,不久就批了下来。有一次全县召开抗日英雄纪念大会,镇大卢便戴着大红花坐在第一排。

刘脚子牢记镇大卢“基本属实”和“适当想象”的写作原则,一口气编了十几个抗日故事。乡领导看了高兴,就推荐他到县里写作班,不过乡里的一应文字宣传还是由他负责。所以解放这两年,刘脚子基本上是在乡和县里两头跑,保庄肯定是回不去了,二丫也就带着孩子住到了镇上。镇大卢自从当上抗日英雄后,乡里就要调他到乡政府来工作。当时给他两个选择,一个是做生产科的科长,一个是民兵办公室主任。镇大卢一个都不做,提出要到部队锻炼。正好人武部缺少人手,就去当了一个干事。镇大卢想去部队,是因为看到部队出身的人升职快。但到了人武部才发现,他的那点事根本说不出口。同事们都是老功臣,最少也杀过十几个鬼子,而且都是在真正的战场上。于是在人武部呆了不到半年,听说镇上要建派出所,就找了关系转业当了警察。

这天正好发了新制服,正试着,就见刘脚子鬼鬼祟祟地跑了过来,凑上前小声道:“葵花就在镇上。”

镇大卢不相信。这些年,他一直在留意葵花的行踪,到派出所后,还专门翻过花名册,却一直找不到赵葵花的名字。现在听刘脚子一说,立刻打开档案柜,按照街道的门牌号码,找到“赵记铁匠铺”。虽然仍然不见葵花的名字,但赵大水、赵二水两个孩子,却在一个叫赵水姑的女人名下,便明白了一切。

当即,镇大卢就让二丫领着他来找葵花。

葵花见到老村长十分高兴,又是倒茶又是敬烟。葵花爹也是口口声声不忘镇村长过去对家人的照顾。

二丫在一旁提醒道:“镇村长现在是镇派出所的所长了。”

“副的副的。”镇大卢装出谦虚的样子。

葵花爹让葵花买肉要留镇大卢吃饭,镇大卢立刻表示现在的工作不能接受任何人的请吃。两个孩子过来鞠躬行礼,又轮流背诵起古人的诗词,镇大卢听得定了神,差点让香烟烧了指头。

接下来的几天,镇大卢就常到刘脚子家来吃饭,关着门喝酒,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二丫从来不问男人的事,也不打听。直到有一天上菜的时候镇大卢踢了张凳子让她坐下也喝两口,才知道是镇大卢要娶葵花做老婆。

“你说满月会不会从中作梗?”镇大卢问。

“这就难说了。”二丫答道。“如果葵花愿意便罢。如果不愿意,满月肯定会替她说话。”

“那你认为葵花会愿意吗?”

二丫心里想:“也不撤泡尿照照脸,葵花哪里会愿意呢?”嘴上却说。“这就要看镇所长的本事了。”

“你帮镇所长想想办法。”刘脚子道。“对准女人的心思,想个办法让葵花自觉自愿。”

二丫冷冷一笑:“这事可难了。”

“怎么难,你说说?”刘脚子问,镇大卢也伸长了脖子听。

“年龄是一回事,但并不打紧。”二丫边想边道。“现在不少大干部都和原来的离了,找的都是小不少的大姑娘。不要说只小十几岁,就是二十几的也有啊。”

“这倒听说过。”刘脚子点头道。“干部越大,年龄差的也就越多。不稀奇。”

镇大卢点点头:“那还有什么?”

“主要是她不喜欢领导。当初和我哥就不是太情愿。还对我说,当了官,说话都那样,往后日子还怎么过啊?”

“当官说话怎么样了?”镇大卢问。

“你们说话都是哼哼呀呀的,每次要说半天形势,然后是官场上的一二三四,全是些不着调的,一句实际的都没有。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镇大卢笑了起来:“她是没有真正和领导做一处。其实领导也是人,场面上的话那是必须要说的,但并不等于回到家也要端个架子啊。如果是这一条,我看问题不大。”

“还有一点,这是你们男人不知道的。要女人嫁人,实际上什么都不重要,主要是要有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刘脚子问。

“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只有女人才知道。”

“说了半天,只是放了个屁。”刘脚子放下脸说。“镇所长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政治事业都是千人万人里的状元,你看他印堂都是放着光的,前途无量啊。她葵花不嫁这种人,真是有眼无珠,不识抬举。”

镇大卢对刘脚子摆摆手:“不要这么说,主要还是葵花对我不是太了解。”

二丫冷笑道:“要不,就把当年整我的那套把戏再来一遍?”

刘脚子知道二丫不诚心,便说:“镇所长是领导,你能当着领导这么说话吗?”

二丫也不示弱:“我也不当警察,他领导我个屁!”说着便抬起屁股走了出去。

“还没调理好呀。”镇大卢笑笑说。

“二丫水平低,脾气犟,所长您多担待。”

镇大卢笑了笑又沉吟道:“不过她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不行就如法炮制,只是要等机会。”

镇大卢自从老婆死后,就没有再娶过亲。一方面是没有找到好的,另一方面是因为得了梅毒。原来内战全面展开后,主要目标是夺取城池。因此城里不少人就到乡下避难,其中也有不少是青楼的姑娘,见镇大卢是个村长,不要钱也上,只图个安身之处。结果快活不到三个月,镇大卢就被染了一身脏病。这事要放在一般人身上,躲出去找个大夫吃几天药也许就好了。但他是个村长,天天忙这忙那,要忽然没有了人,就会引起大家议论。特别他又在积极争取入党,要让组织上知道,肯定是入不成。所以他就靠一些中草药硬撑,拖了两三年,一直到去人武部之前才得空算是治愈了。

镇大卢要娶葵花,并不单是图她漂亮能干。他是看中了葵花带孩子的那种精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像葵花那样无微不至地为孩子着想,带孩子似乎是她的天性。这一点,无论他老婆,还是二丫或满月都不具备。所以说,如果想女人,那就找别人。如果想给未来的孩子找个娘,那就只能是葵花。当然,如果两者兼而有之,那是再好不过了。

刘脚子先让二丫来探探口风。二丫虽然觉得不着调,但她天生是个好管事的人,也想听听葵花的想法,于是就在中华楼点了个座儿,约了葵花吃饭。吃了一半,就说到葵花的婚事。

“倒不是说晚上寂寞不寂寞,要没有个男人,以后生活怎么办?你也不能一辈子靠爹过日子啊。”

葵花说这事很少想:“爹才中年,又有手艺,特别是铁匠铺注册后生意格外红火。爹说已经看上一个院子,只等年底分了红就能买下来,到时候一家搬过去,不要说太舒心。如今大水已经八岁,再过两个月就要上学。二水虽然小两岁,但识的字并不比大水少多少,也准备先让他读了试试。两个孩子一晃就要成人,将来不仅要上中学,还要上大学。等孩子大学毕业结了婚,我就要开始带孙子外孙了。”

葵花说了开心地笑起来。

二丫问:“如果有人想娶你,怎么办?”

“孩子还小,这会我可不想嫁人。”

“干部也不考虑?”

“不考虑。”

“为什么?”

“不瞒你说,我现在心里只有孩子,对男人没感觉。”

“这话你就在我面前说说吧,谁信啊?”

“信不信由你。还有一个,如果嫁人,就得生孩子,已经有了两个,再要有,我也顾不过来啊。”

这话倒是真的,二丫点点头。回来后,便对刘脚子说:“你让镇大卢死了这条心吧,人家一点意思都没有。”

不料没几天,镇大卢就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彩礼,摸到葵花不在家,便来见葵花爹。

“我是比葵花大十岁,但我的人品,我的工作你老赵是知根知底的。我看中葵花,就是图她善良、人好,是个好母亲。结了婚,我把大水和二水都会当成自己的孩子,决不会有任何歧视。如果做不到,可以到我领导上反映。”

葵花爹闷着头不做声。

镇大卢便又说:“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满足。”

葵花爹摇摇头,叹息了一声道:“其实这事我和葵花也说过,一个女人怎么能这么过一辈子呢?但她就是不听,你有什么办法?”

“那你能不能先表个态。她的思想工作,我再慢慢做。”

“这是孩子的事。只要她同意,我没意见。如果她没这个意思,我也不能强加。您说呢?”

镇大卢笑笑说:“当然,当然。”

葵花回来后,葵花爹便把镇大卢的话说了一遍,要她好好想一想。

“不用想。”葵花道。“我不喜欢这个人。就是杀了我,也不会嫁的。”

第二天,葵花爹拿了那彩礼来到派出所,放在镇大卢面前,说了句“我女儿没福气,这事你不要再提了。”便走了出去。

镇大卢看着葵花爹的背影,狠狠往地上吐了口痰。后来发现所里不少同事在看,便故意笑了一阵说:“这个老赵真糊涂,我只是因为乡里乡亲的好多年不见,送了点东西,这也是我当村长时的老规矩。他却以为要娶她的女儿,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同事们都说:“好笑。真好笑。”

一个月之后,在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深夜,葵花爹在火炉前赶制一批农具,葵花看两个孩子睡得正熟就过来帮忙。这时一辆警车在赵记铁匠铺的门口停了下来,县公安局来的六七个警察径直走到葵花面前,亮了亮逮捕令,就把葵花押走。葵花爹正要责问,却被另外两个公安人员铐住了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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