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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作民长篇小说《女人这辈子》第07章  作者:武林

(人气:14644  发表日期:2010年12月26日 22:31:55)



第07章



葵花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出窍。那吊在白绫子上的身躯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便松弛下来。然而就在这时,从天际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大地都在震动。这是惊蛰第一个春雷。葵花隐约听到娘的怒斥声,那白绫就滑落到地上。接下来是大水和二水的哭叫,以及住持“噢噢”哄着孩子睡觉的嘟哝。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二丫走了进来。

原来二丫一直睡不着,想着进了文工团会是什么情景。小时候在村里看戏,就喜欢那些脸上涂着胭脂的姑娘,盼着有一天也能上台蹦它两下,就算当个哑巴伺女也行,穿着五颜六色的戏服,该有多好看啊。现在终于梦想成真。江司令员当这么大的官,连省委的孙书记都要听他的,小小一个县文工团还不是要怎么着就怎么着吗?又一想,自己长得不漂亮,又是没有学过唱的,再说年龄也不小了,真的会让你当演员吗?还有就是后悔自己不会说话。既然说到招收新演员,干嘛要说自己不会演戏呢?听说大凡名角都是天生的,还没试过,怎么就这么不自信?当然江司令员的话也说得比较活,先过去当个工作人员,当演员的事然后再说,说明还是有希望的。二丫这一夜就在折腾这件事。最后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来找葵花商量商量。这次江司令员请人吃饭,名单是严格控制的。她是区小队副队长大根的妹妹,是烈属。原以为葵花能出席只是她哥哥的未婚妻,开始看名单的时候,还有点不服气。原来人家是救过江司令员命的,怪不得说话的口气就不一样。这么看,自己能上席说不定还占着葵花的光呢。总而言之,如果让葵花跟江司令员说句话,那肯定有用。

结果一进门,就发现葵花躺在地上,又用手电筒照到身边的白绫,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忙用手在葵花的鼻子眼儿前一试,感觉还有气,便用盆舀满了水冲着葵花的脸倒了下来。葵花哼了一声,就睁开眼问:“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二丫点上灯,没好气道。“我哥在那边太冷清,来勾你的魂了!”

葵花四下看看,还在疑惑:“那我死了没有?”

“放屁!”二丫骂道。“你死了,我还是活人吗?”

葵花愣在那里,一会眼泪就流了下来。

二丫毫不同情道:“你犯什么魂呢?这么大点屁事就不想活了,要这样,我该死多少回啊?当年我要是死了,现在的好日子也过不上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怕。你比我会做人,惬意日子还在后头呢。还有一个,就是要走,也得把奶子捂实了,牛头马面都是男的,让他们看到,我哥岂不是吃大亏了?”二丫说着就笑了起来。

葵花也忍不住笑了笑。

“好了,你现在看看我,我是谁?”

“你是二丫啊。”

“这么说,你是醒的。”二丫一边说,一边从橱里翻出干净衣服来。“快把衣服换了。刚才那盆水,都把你浇透了。”

于是葵花就转到床背后换衣服。

二丫又嘀咕:“再说,也得想想那两个孩子。对了,孩子呢?”

“昨天出来吃饭,拜托给庵里住持师傅了。”这时,葵花已经完全清静过来,看着二丫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肯定是老天爷叫我来的呗。上次是你救了我,这回我也算挡了一次。一报还一报,我不欠你的了。”二丫说着,便把那白绫就灯上点着烧了,用扫帚灭了余火,又往葵花身边靠了靠。“其实生孩子并不难,就像出大便,往死里一用劲就下来了。到时候一送人,你还是你。你看我,就是腰上的肉有点松,其他还像做姑娘的时候一样。”

葵花却睁大了眼睛问:“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二丫冷冷一笑。“镇大卢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前些时说是脱产学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一听就知道在调查。虽然没有下文,但我是相信这个瘟东西一定做得出。又看你吐成这样,能不知道吗?”

葵花点点头:“你是说,先生下来?”

“你是不是想过打胎?”

“都试过了,打不掉。”

“既然打不掉,只好如此。难不成还要为这事去死?”二丫想想又说。“幸好没有外人知道。镇大卢面前也是绝对不能说的。”

“万一被他知道怎么办?”

“那就说是别人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随便说个名字。”

“他会信吗?”

二丫想了想:“要不,就真的找一个?反正现在看不出,赶紧找个人结婚,还是可以瞒得过去的。”

“这种缺德的事我可不做。”

“也是。将来知道了,还不知道多伤心。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对你的事不在乎。可这种人有吗?”二丫叹了口气,又说。“还是刚才说的,生下来送人,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正说着,葵花爹走了进来,说:“怎么好像是有人说话,原来是二丫。天还没亮,你来做什么?”

二丫想起来的目的,立刻说:“昨天拜托江司令员要进文工团,我激动得睡不着,来找葵花商量。大伯,你看我能不能当演员?”

“这个可不敢说。不过,以前来村里演戏的,我看也没几个比你长得漂亮。”

“真的吗?”二丫高兴起来,于是跳到地上,抬起两只胳膊划圆,学着台上做了个亮相。“你看像不像?”

“像。像。”葵花爹说了两声,又对葵花道。“惊蛰响雷,锄到田头。尼姑庵后面的那块地,原来只是种些蕃瓜扁豆,我想开出来种片洋山芋,住持她们都欢喜吃,多的也可以卖了买些素食。”

“爹想种就种吧。”

“嗯。”葵花爹在屋里转了转,走到门口终于问。“你没事吧?”

“没事。”

“天还早,你们再睡会。”葵花爹说完就带上门走了出去。

“看,你爹也不放心。”二丫想了想说。“你真的想当幼儿园老师?大水二水都上小学了。”

“我还能做什么?就带孩子还有些耐心。”

“和我一起上文工团啊。我记得以前你还演过戏。”

“我演过戏?”

“你忘啦。有次区大队的宣传队来演《白毛女》,少一个地主家的丫环,让我们民兵出个人,结果挑上了你。当时我还生了半天气呢。对了,你还唱过《北风那个吹》呢。”

葵花苦笑笑道:“那算什么呀。”

二丫伸了个懒腰:“原来还想托你件事,看你现在这样……算了。我现在困极了,回家了。”

葵花也不挽留。等二丫走后,默默地关了门,坐到床沿上发愣。这时,天已经渐渐亮了。



镇大卢喝的马尿其实掺了不少水,当时的惨状有一半也是装的,到医院后没费什么事就缓了过来。公安局长让人买了些水果送到医院,第二天上午还派了部车把他接回家。一个星期以后,镇大卢接到调任副镇长的通知,属副科级干部,算是整整提升了一级。不过上任前要到一个基层单位挂职锻炼三个月,镇大卢就选了粮食加工场,做场长兼书记。临上任头天晚上,刘脚子请镇大卢来家吃饭,到的时候就听二丫在练习唱歌。过去虽然民兵也组织过一些文娱活动,但镇大卢很少当回事,特别不欢喜唱歌节目,因为都是些破锣嗓子,五音也不齐全,听了简直就是受罪。现在冒生一听二丫的歌声,突然有了一种新奇感。也许是做了母亲后,二丫的胸肺都舒展开来,中气也足了许多。另外二丫这两天几乎是天天在跑县文化馆,请那里的音乐老师辅导,几天下来,还真有些长进,不只是音准了许多,发声的方法也有了不少改进,总之是比过去好听多了。镇大卢听了一会才进屋。

“唱得不错啊。”镇大卢说。“开始还以为是无线电呢。”

“真的?”这意外的评价,让二丫高兴得把脸涨得通红。“镇所长是寻我的开心吧。”

“现在得改口叫镇长了。”刘脚子说。“正式的科级干部,将来还要当县长呢。”

镇大卢对刘脚子的话理也不理,只看着二丫说:“我说的可是真的。我看文工团的那些人也不过如此。”

“你再这么夸,她就认不得东西南北了。”刘脚子把镇大卢让到首座,倒了酒说。“刚学会唱两句,就以为能上台演戏,也不拿个尿盆照照自己的脸。”

“下作!

“好好好,你上作。有本事就不要找我困觉。”

二丫立刻涨红了脸骂:“流氓!下流坯!”

“好好好,我是流氓,下流坯。那你就是下流坏的老婆。”刘脚子越说越来劲。“要不要把你床上的事说给镇长听听,反正也不是外人,你说上来后浪不浪,那个劲儿倒像是跳舞蹈,只是气喘得厉害。”

“难听难听。”镇大卢斥责刘脚子道。“你狗日的以后说话要注意,就是家里人也要讲个文明,要尊重妇女。”然后又问二丫。“听说你进了文工团?”

二丫点点头。

“说好了是当会计。”刘脚子却白了一眼说。

二丫瞪了刘脚子一眼:“不管怎么说,前天是文工团的团长亲自来送的通知。”

“那是江司令员的面子。”镇大卢哼了一声。

“谁说不是。所以你二丫也别太得意。又不是自己考的。人家演戏,也没你的什么事。”

“那也不一定。团长说了,演戏的时候人不够,会计、司机也都是要上的。”二丫把胸脯挺了挺。“团长还说,如果真有艺术特长,还可以送到省里去培养。”

“人家也就嘴上说说,你还当真?”刘脚子说。

“你到底什么意思?”二丫这下真的生起气来。“自打团长来了以后,你就没说过一句好话。你要是有意见,不同意,就说出来。”

“我有什么意见?我为什么不同意?”刘脚子假笑笑。“老婆在文工团,我脸上也光彩。”

“算了吧。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

“好。今天你就当着镇长的面说出来听听,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是担心文工团的人都长得比你好看,怕我和别的男人好了是不是?”

“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怕你和别人好?”

“好也是我的自由!”

“那你是发骚!”

“我就发骚,你管得着吗?”

镇大卢站起来:“你们要是再吵,我就走了。”

刘脚子忙将镇大卢按住:“不吵不吵,我们不吵,二丫一会再弄几个菜。来来来,我们先为镇长高升干一杯。”

“我现在要保护嗓子,不能喝酒。”二丫说完,就转身进了厨房。

镇大卢笑笑道:“二丫现在很厉害呀。”

“她敢!”刘脚子压低了声音。“现在是不准打老婆。要在过去,早就把屁股抽烂了。”

“狗日的你就是嘴硬,到时候,还不知道谁抽谁的屁股呢。”

“镇长就是镇长,什么事也逃不过你的眼睛。”刘脚子和镇大卢碰了杯才说。“不过我确实是有些担心,文工团是个风流窝,到时候我可要吃大亏。”

“噢?你现在倒是很在意啊。”

“这种当王八的事,哪个男人不在意?”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可能不记得了吧?”

“记得记得。这话我怎么会不记得。”刘脚子看了看厨房,小声道。“到现在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姐夫您说一声,我随时都可以让位。”

“放你娘的狗屁!”镇大卢黑了脸,一拍桌子骂了起来。“我堂堂一个国家干部,会做这种龌龊的事?”

刘脚子不知真假,愣在那里不敢做声。

镇大卢这才又笑了起来,说:“这话以后不准再说了,听到没有?”

“听到听到,我保证绝对不会再说。否则烂我的舌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人的身份怎么变,七情六欲也是永远变不了的。”

“那是那是,国家主席也得生儿育女嘛。”刘脚子放了心,这才冲着厨房高声喊:“二丫,叫你弄的几个菜还不上桌?”喊了半天不见回应,到厨房一看,哪里还有二丫的影子,只见切菜板上压了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去单位”。刘脚子骂了几句,只好自己弄起菜来。



其实二丫听了镇大卢的夸奖,心儿早就沸腾起来。她现在一门心思想当演员,但演员必须要有一技之长。上班头一天,才知道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戏曲、乐器、舞蹈想都不要想,那是从小练的功。演个小话剧看起来挺容易,不过是装个人物说几句话,做几个动作,谁不会呀。可私下里做做鬼是一回事,当众表演又是另外一回事。那天她上班,团长特地开了个欢迎会,让她站到台上给全团的同志说几句话,结果浑身一直都在发抖,两条腿完全变成了木棍,怎么也不敢往前走一步,最后是站在台边上,“我”啊“我”的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就这样,还能上台演戏?后来一看办公室好几个人都参加了合唱队,又有人介绍了文化馆的谷老师,几堂课下来,竟然进步不小,不然镇大卢望里望空怎么会说像无线电呢?为了证实镇大卢不是随便那么一说,二丫便想从谷老师的嘴里得到专业人士肯定的评价。二丫这么想着,就来到谷老师的门前。

这是文化馆的后院,虽然不大,却十分精致。从一个小圆门进来,就是一个天井,朝南的一排平房分成四个独立的房间,现在有三间都从外面上了锁,惟独最东面的一间亮着灯,并传出钢琴伴奏下的合唱声。二丫一碰门,门就开了,原来没有关。往里一看,站了一屋子的人。谷老师穿了件敞着领子的白衬衫,外面加了件米黄色的细绒毛背心,一边弹奏,一边纠正大伙儿的轻重音和节奏,看见二丫进来,只是点点头,示意她坐下。接下来大家又反复练了好几遍,一直到有人说,谷老师还有客人,我们也练得差不多了,赶快走吧。谷老师把大家送到小圆门,便折了回来。也不问二丫这么晚来做什么,就拿了一个杯子倒了茶叶,提着热水瓶冲满了,放在二丫面前。

谷老师四十几岁,人高马大,一脸的络腮胡子,头发有点秀顶,猛一看像是外国人。据说以前是省城歌剧院的,会唱不少西洋歌曲,后来和歌剧院的人闹矛盾不想在那里呆了,经亲戚介绍便来这里的文化馆做了音乐老师。

“这是今年的新茶,朋友送的。你闻闻看,香不香?”

二丫凑近了闻那杯茶,果然一股清香扑鼻。于是说:“真的很香。”

“到第二遍还能有种甜味。以前没有喝过吧。”

“没有。”

“一会带包回去慢慢喝。茶是讲究品味的。”

“谢谢谷老师。”

“不要和我客气。”谷老师说着便在钢琴前坐下来,随意弹了几个音,思索了一下才说。“你其实很有唱歌的天分。”

“真的吗?”这意外的夸奖又让二丫兴奋起来,只觉得心儿在扑腾扑腾地乱跳,嘴上却说。“谷老师在拿我取笑呢。”

谷老师却一本正经说:“那是一种原生态的美,自然的美,就如田间小溪的流水声,那样的朴实,又是那人让人心醉。”

虽然二丫并没有听懂,却从谷老师的表情和口气中,感觉到这是一种极高的评价。“谷老师……啊谷老师……”二丫不知说什么才好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却发现很烫,差点儿把杯子掉在地下。

谷老师像是什么也没看见,继续说:“但是,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必须经过严格的训练和刻苦的学习。”说着,便招招手,让二丫站到钢琴面前,开始弹奏声阶。

以前上课都是这么开始的,于是二丫便自然地跟唱起来:“哆……来……米……发……嗦……”

“不对不对。”谷老师停了下来,口气变得十分严肃。“像刚才那帮人,就是唱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进步。你得学会运气。”说完就弹了个音,做起示范。“哆……来……米……发……嗦……”唱完又问。“你觉得我们之间的区别在哪里?”

“你唱得比我好听。”

“不对。我不是问这个。”谷老师说完又唱了一遍,并把双手在从腹部移到胸部。“知道区别了吗?”

“我知道了。您是在运气。”二丫试探地说。

“哎,这就对了!”谷老师满意地点着头。“学着我的样子,再来一遍。”

于是二丫又唱了一遍,然后看着谷老师,等着评价。

谷老师摇摇头,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先别唱了,先运运气,看看能不能沉到丹田。”

“丹田?丹田在哪儿?”

“丹田在这儿。”谷老师毫不犹豫地一手抱住了二丫的臀部,另一只就按住了她的下身,并用力压了压。“感觉到吗,这就是丹田。你不要紧张,先吸气,深吸一口气,然后让它往下沉,先到胸部,然后再往下,一定要到丹田这个部位。吸气,你吸气啊。”

二丫一动也不敢动,两条胳膊不由自主地张开,过了好一会,才开始吸起气来。

“对。让气往下走,不要有杂念,往下,再往下!”谷老师的手又往下移了几分,用力揉着,但神色十分自然。

二丫又似懂非懂地吸了几口气。这时,她的双腿已经在发抖,额头上的汗珠也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谷老师过了一会才把手从二丫的身上挪开,叹了口气说:“业余的都这样。教学的时候要受到很多限制。以前我在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进修的时候,不管男生女生,都要把衣服脱光,这样老师才能发现你运气到底正确不正确。艺术是需要献身的,你懂吗?”

二丫摇摇头,退回到椅子上坐下。想着怎么找个借口立刻离开。

谷老师就像知道她心思似地,说:“你不要有所误会。我是因为看到你的条件实在是太好了,将来很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歌唱演员,才使用一些专业的方式。如果你认为不合适,我不会勉强。”

“不。我没有认为有什么不合适。”二丫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想法。“谷老师,如果你真的认为值得培养,随便采取什么方式我都愿意。”

“是吗?”谷老师似乎有些意外。“你真的愿意?”

“是。我愿意。”二丫拼命地点点头,用发抖的嗓音轻声说道。她似乎又看到当年被强奸时,那些鬼子贪婪又丑恶的嘴脸,看到刘脚子像头牲畜似地折磨她的情景。不管怎么说,谷老师比他们更像个人,像多了。为了学会唱歌,为了上台,为了艺术,那就牺牲吧。于是她闭着双眼,等着谷老师过来拥抱她,脱掉她的衣裤……她会一切都顺着他来,不做任何反抗。

可谷老师却在钢琴上弹奏起来。只见他时而把双臂高高举过头顶,重重地落到一端,然后稍稍仰起身,让琴键从指间迅速的流过,直到另一端的最高音才猛然刹住。时而又用沉闷的低音弹出一种忧伤的旋律,久久地重复着同一个节奏,只是调门在不停地变化。谷老师全神贯注地弹奏着二丫完全没听过的乐曲,似乎早就忘了他人的存在。最后,谷老师把整个胳膊都压在琴键上,所有的声音嘎然而止。

二丫惊呆了,茫然地看着。只见谷老师把头慢慢低下,随后上身就趴在钢琴上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一阵,才站起来去喝凉水。

“我把你吓坏了吧?”谷老师把杯子放下来问。

“没有。”二丫又拼命摇摇头。“但你弹的是什么呀?”

“是和魔鬼的搏斗。”谷老师苦笑一声。“灵魂的挣扎。”

“你……没事吧?”

“现在没事了。”谷老师又恢复了平时的声音。“有时候,我会觉得生活十分无奈。不过现在好了。你明天还是下午来吧,把我让你练的那几段再好好唱唱。今天不早了,你回去吧。”

二丫便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又转过身,鼓足了勇气问:“谷老师,能问个私人问题吗?”

“问吧。”谷老师点点头。“什么问题都可以。”

“你没有太太?”

“你是说,有婚姻关系的女人吧?”

“是。”

“那是有过的。”

“现在哪里呢?”

“她跟家人去了台湾,也是搞艺术的。”

“噢。那你们有孩子吗?”

“有。”

“被她带走了?”

谷老师点点头:“是一个女孩。很漂亮的一个女孩。”

“那……”二丫犹豫了一下说。“你是在等她们回来?”

“不。”谷老师苦笑笑,摇着头说:“我们办了正式的离婚手续。”

“那你想不想再结婚?”

“如果有合适的,我会考虑。”

“我有一个朋友。”二丫急切地说起来。“和我一样大,以前带了两个日本孤儿,现在有个特殊情况,也想找个人结婚。不知你能不能考虑一下。”

“什么特殊情况?你坐下说吧。”

“谷老师,我知道你是个好男人,所以什么事都敢跟你说。只是不能传出去。”

“坐下说吧。你的话,我是不会传出去的。”

二丫便坐了下来:“我的这个女朋友前不久被人强奸了,而且还怀上了孩子。要打又打不掉,现在正不知如何是好。像这种情况,我知道很让你为难。但我可以保证她是个非常好的女人,从来没和男人发生过关系,就是被强奸了一次。你可以考虑和她结婚吗?”

“人都没见过,什么感觉都没有,怎么可以考虑结婚呢?”

“她长得比我漂亮,人比我善良。真的,要比我好十万八千倍呢。你就当是帮帮她的忙,等过了这一关,你们再离也可以。”

“我没有听明白,到底要帮什么忙?”

二丫便把事情经过大体说了一遍,只是没提镇大卢的名字。

“如果是这样,我倒可以帮忙。”谷老师听完立刻表态。

“真的!”二丫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谷老师,你真是天下最大的好人。你真的不忌讳她怀了一个畜生的孩子?”

“这不是她的错,再说孩子也没有错。”谷老师想了想又说。“不瞒你说,我也希望早些结束单身生活,而且不想再找艺术界的同行,最好是农村来的,善良有爱心就好。有没有工作都无所谓,反正我的工资还是够开支。只是我比她大这么多,她会同意吗?”

“你今年多大?”

“四十二。”

“也就只大个十七岁。以前农村娶二房或是续弦,差的可比你们多多了。这样,你不显老,就说是三十也有人信。最好是把胡子刮一刮,我再说你老相。”

“这可不行。我向来不说谎。再说年龄也是瞒不长的。”

“要不这样,先安排你们见见面。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那就安排吧。我没意见。”

二丫见谷老师爽快地答应,便满心欢喜地告了别。临出门,还真想主动和谷老师来个拥抱,后来想想要介绍给葵花,这才控制住自己。



几乎是与二丫同时,葵花也接到教育局的通知,局长和人事科长一起和葵花谈了话,局长还一个劲地表示,如果想到中小学也可以安排。但葵花只说要当名幼儿教师,而且最好到八厂职工子弟学校的幼儿园。八厂是县里最大的一个纺织厂,是清朝一个恩科状元办的民族工业,为了便于将收购的棉花直接进厂纺线织布,也为了就近招收工人,所以把厂办在棉花种植区的中心。

“我也是为了两个孩子考虑。”葵花说。“他们是战争孤儿,又是日本人的后代,如果在城里上学,很可能会引起不少议论。八厂学校大多是职工和附近农民的孩子,应该比较好相处,我在幼儿园也可以就近照应。”

局长见葵花这么说,也就不再动员,只是再三表示,以后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向他们反映,局里会全力相助。

因为不是期末,葵花就让大水和二水继续在原来的学校念到放假再说,每天坐小火轮到八厂上班。那天她正在码头等船,附近有人在烧柴油,葵花一闻那味就拼命呕吐起来,似乎胆汁都被倒出。这时,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特别关心的问:“你这是怎么后啦?”

葵花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镇大卢。正想转身离开,却被他一把抓住,问:“你是不是怀孕啦?”

葵花冷冷一笑:“你是说,怀了你的孩子?”

“是啊,这很有可能。”

“不怕暴露你做的丑事?”

“别跟我罗嗦!”镇大卢死劲捏住葵花的胳膊,厉声问:“到底是不是?”

“你想动手啊!”葵花叫了起来。“有本事,你就当着大家的面打我。打啊!”

这时,不少人都在朝他们看着,其中还有人在打招呼:“镇书记,你也坐船啊?”

镇大卢这才松了手,但又低声说:“我会查出来的。你等着。”

接下来的三天,不断有人来幼儿园打听葵花是不是怀了孕。最后把园长也惹急了,逮着人就大声责问:“你是存心来捣乱,还是故意制造谣言?葵花连老公都没有,怎么可能怀孕?”不过私下又来问葵花。“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处?我好像看你吐得厉害哩。”

同事们也开始在背后指指戳戳,还有人专门找到园长反映情况,说要到医院强迫检查。

葵花咬紧牙关不说话,后来想想就给局长打了电话。不到两个时辰,园长就满脸堆笑来道歉。“赵老师,实在是对不起啊。现在正是天气变化大的时节,感个冒胃里不舒服都是常事。你一个漂亮女人,有人追不成就想败坏你的名誉,看他下次还敢再来!”接着又在老师会上宣布:“不许瞎议论同事之间的私生活。特别是对新来的同志,一定要注意保护她的名誉,否则今年取消他工资的提升资格。”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提起葵花怀孕的事。



二丫自从和谷老师谈了那席话,就一直在找葵花。不料葵花替人顶夜班,过了好几天才回来。这天二丫又来找,正好葵花在她爹屋里给娘上香,便开门见山把谷老师的事说了一遍。

“你找我,就为了这个?”葵花听了并无兴趣。

“这可是你的终生大事!”二丫有些急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可千万别错过。”

“我可不想嫁人。”葵花说着就往外走。“我要去看孩子。”

“大伯!”二丫忙看着葵花爹。

“别着急走嘛”葵花爹说。“二丫说的这事,我看还是可以考虑一下。年龄是大了点,但大也有大的好处。”

“不是年龄。”

“那是什么?”二丫问。

“我带着两个孩子。以后要一起生活,他能接受得了吗?”

“他都说了,没问题。”二丫说。

“这可不是嘴上说的。孩子不是他的,肯定不会有感情。将来孩子吵闹,他又是搞艺术的,会不觉得烦吗?”

“又没在一起生活,你怎么就认为他会烦呢?”

“是啊,难得有个人愿意接受这种事。”葵花爹说。“要不,还是先见一面再说?”

葵花不想伤爹的心,便勉强答应。

二丫立刻就去通知了谷老师。谷老师当即就让饮食行业的一个学生到大华楼订座,恰巧大华楼的经理也喜欢唱歌,立刻免费给了一个豪华包间,一应特色大菜都只是像征性地收个零头钱。那天晚上,葵花照例把孩子托付给住持看管,换了身干净衣服,便和爹一脚来到大华楼。谷老师早就等在门外,络腮胡子已经剃得干干净净,又穿了件半旧的中式夹衣,看起来就像个镇上开店的小商人。二丫倒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把刘脚子托人从上海买的一件羊毛开衫穿在外面,还穿了双高跟皮鞋。说实话,谷老师给葵花留下的第一印象还真的不错。他一句都不谈在国外学习或到大城市演出的事,一直在说如何学习做菜。

“我一直不知道这狮子头为什么能做得这么嫩,入口即化。有人说是要多用蛋清,也有的说全靠勾芡。后来才知道要用七成的肥肉,剁成石榴粒儿大小,用小火煨上四个钟头。我便这么做了,可到时候还是硬得难以下咽,你道是为了什么?”

葵花满有兴趣地问:“为什么?”

“开锅后我在炉子上加了块湿碳,以为可以保持较低的温度,结果炉子灭了,我也不知道。”

“那你拿下来的时候也不看看啊。炉子没火,锅子肯定也是凉的。”葵花爹说。

“我用的是沙锅,以为小火不会把锅子烧热呢。”

“真是个书呆子。”二丫开心地笑起来。

葵花爹问:“那你平时不自己开伙啊?”

“对。平时还真的很少自己做饭,都是单位的集体伙食,顶多也就下下挂面。”

二丫马上说:“以后好了,葵花做的饭可香了,炒几个菜也就眨眼的功夫。”

一顿饭吃得大家都非常满意。临走,二丫又帮他们约了看电影。看完电影又逛了公园。过了两天,文化宫组织演出,其中有谷老师的独唱节目,二丫就弄了第一排的票,还到后台看演员卸妆。出来后,二丫便问葵花感觉怎么样?

“他是个好人。”葵花老实承认。“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好的男人。真的。”

“那你们还不赶紧?想挺个大肚子办酒席啊?”

“不过,好像没有那种感觉。”

“你想要什么感觉?”

“你看人家电影上谈恋爱,双方都有些不安,平时也要老想着对方。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行,一分手就像没有这个人似的。”

“那是电影,是瞎编的。你平时这么忙,哪有闲功夫想啊。”

“可就是不想,也不激动。”

“你还想怎么着?”二丫不高兴了。“要说激动,也该是和我哥激动。这种事,人生也就一次,你以为每次都能激动啊。告诉你,我还从来没有激动过一次哩,现在不是日子也过得挺好?”

“可谷老师也很平静啊?”

“那只能说明他的修养高。这种人,再有什么都会克制,谁像镇大卢这种畜生,一见到女的就不是人了。再说一个,他四十几的人了,山山水水都是见识过的,以为我们这种乡下来的,一看到男人还脸红啊?”

“这倒也是。你说,他除了那个离了婚的老婆,有没有其他女人啊?”

“这还要问啊?肯定是有过的。”二丫想起那晚上的事。“他是个单身男人,平时跟他学唱的女生也多,有时候要检查你运气运得对不对,还要把手伸到你的下身。”

“伸到下身?”葵花吃了一惊。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丹田就在脐下两到三寸,他不摸,你根本学不会。”

“那……那……”葵花瞪大了眼睛。“这是真的?”

“真的又怎么了?这种事,只要男人控制得住就没事,怕就怕……”

“就怕什么?”

“就怕女的受不了,要往上扑。”二丫说着便大笑,笑了一会才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哪个猫儿不吃腥?男人没有婚姻的压束,睡几个女人还不是很正常吗?”

“我认为不正常。”

“好好好,这事我不想和你争,将来你那事做得多了,自然就会看得很淡。现在最主要的,是把日子定下来。下个礼拜六,正好是初八,日子不错,你看如何?”

葵花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只是沉默着不做声。

“既然你没有摇头,那就是同意。我看就这么定了。”二丫高兴得就像是自己要出嫁。“文化馆的领导已经说了,谷老师如果结婚,就把隔壁的那间房子腾出来。一间给孩子住,一间做你们的新房。那个小院真的是精致极了。还有,你结婚后,也没有必要再到八厂幼儿园上班,城里师范附小的幼儿园刚刚招生,正缺少人手,当领导的也是谷老师的学生。你可不知道,谷老师权力比县长都大,学生遍天下啊。”

回到家,葵花就和爹商量她走后的安排。

“我的事你就别管了,你和孩子只要安安顿顿就行了,只是日后生下这个孩子,你是准备送人,还是自己带?”

“当然是送人。”

葵花爹叹了口气道:“谷老师是个很开明的人,万一他不同意,要留下来自己养呢?”

这个问题葵花还没有想过,于是沉默起来。

“我知道,如果自己带,你在他身上总会看到那个畜生的影子,会很难受。但如果谷老师坚持,你总不能和他对着干吧。”

“那我就先和他说好,如果不准备送人,我就不结婚。”

葵花爹点点头:“反正你们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再说,如果没有这件事,你们也不会走到一起。”

第二天,葵花和谷老师一说,谷老师立刻点头。

“没有任何问题。大水和二水就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你身上的这个一生下来就送,一分钟也不耽搁,这事我完全同意,你就一百个放心吧。将来等你身体养好了,过几年再说。”

葵花把这事和二丫一说,二丫又连连夸奖谷老师是个天大的好人。“唉,要是我没有结婚有多好,我可是比你认识在先啊。”

当天晚上,葵花等孩子都吃完饭,才说:“大水,二水,娘有件事要和你们商量。”

“什么事?娘。”二水倒先问。

“娘要给你们找个爹。”

“是不是就是爸爸?”大水问。

“是。城里人都叫爸爸,以后我们也要住到城里去。”

“娘要住到城里,我们也住到城里。”大水说。

“以后有了爸爸,他会经常带着你们玩,还会教你们唱歌。”

“我会唱歌,老师还说我唱得好呢。”二水说。

“好也不能骄傲。”大水说。

“我不骄傲。我要唱得更好,唱给娘和爷爷听。”

“真是乖孩子。”葵花搂着两个孩子唱起了歌谣。“两只老鼠,两只老鼠,跑得快,跑得快。一个没有耳朵,一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转眼就到了星期六。葵花和谷老师商量好,上午九点到县民政局领结婚证书;下午开个小型的茶话会,请一些亲戚朋友和学生热闹一下,再由文化馆的领导出面致致辞;晚上在大华楼摆了六桌,图个六六大顺。上午不到八点,谷老师就坐着县城里惟一的一辆“乌龟壳”来接葵花。葵花先到爹的屋里,在娘的画像前烧了香,磕了三个头,说了声“娘,我嫁人了”,眼泪便流了下来。随后爹打开一个用缎面包着的小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枚金戒,戴到葵花指头上。说这是她外婆奶奶当年戴在娘手上的。等葵花出了门,就舀了一碗水泼到门外,接着便关实了门“呜呜呜”地抽泣起来。

这回谷老师可穿了套新买的西装,领带是红的,还镶了金线,脚上也是双擦得旺亮的尖头皮鞋。葵花身上的行头都由二丫一手张罗,一身大红的绸面衣裤是请文工团的服装师按照最新式的图纸连夜赶制的,虽然下身肚子上略微有点紧,但整体上看,还真像电影里的明星。此外,二丫还请团里的化妆师一早来做了头发,脸上也上了不少胭脂。二丫坐在司机旁边,也是把最好的衣服翻出来穿了,还戴了个项链。汽车开得很慢,路人都在看,不少人都说肯定是文工团的演员。等到了民政局的大门,谷老师先下车,转到另一侧替葵花开了门,又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缓缓将她牵出了车门。这一刻,让葵花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

民政局里也有不少唱歌爱好者,见是谷老师来登记,便纷纷上前打招呼表示祝贺。婚姻登记处是在二楼,于是就有热心的人出主意说,能不能改到楼下的会议室,反正就是填表格盖硬印的事,移动起来十分方便,却能把场面做得更加隆重。谷老师听了自然是十分赞成,于是被邀到会议室看怎么摆设。二丫不放心,也跟了进去。这样,葵花就落单站在大厅内传达室的门口,由司机在一旁陪着。这时,有个小年轻拿了一个牛皮信箱走了过来,交到葵花手上道,“门口一个男的交代,一定要你在登记前看。”说完人就没了。葵花疑惑了一会,才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白纸,只见上面用钢笔写了几行字,头一句就是“和你结婚的谷某人是个大流氓,昨天还摸过我的下身,要日我的屁眼。”葵花的脑子“嗡”的一下像是炸裂开来,勉强再往下看,更是觉得五雷轰顶,只见纸上写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从省歌剧院下放到区区小县城吗?你翻一下他的档案就知道,他是因为和小男孩鸡奸,才被开除了公职,劳改两年。你要不信,就到公安局打听一下吧!”

这时,谷老师和二丫正兴高采烈地从会议室走出,看到葵花站在那里发愣,便招着手道:“你快过来,肯定让你大吃一惊。”

葵花却像是见到鬼,吓得全身哆嗦,丢了手中的纸,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不料脚下一滑,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谷老师立刻跑了过来要扶起葵花,葵花却哭着连连摆手,不让谷老师接近。

二丫满腹狐疑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信纸一看,便朝谷老师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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