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朱爱萍没有上台，是因为洗手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虽然不严重，但手上蹭了一层皮，有些血印。魏主任看了便决定换何晶。
当然是故意的。朱爱萍早就有了预案，如果让她参加克瑞斯的手术，就得采取行动。从前实习时有个朋友，HIV剖宫产当一助，结果在缝合时不小心扎了一针，后来查出感染，去年听说已经不在了。这件事让她拿主意，绝对不参加HIV手术。
其实拒绝上台的借口很多，直接说害怕是最笨的，事实上也没人这么做。一般推说身体不好，来例假或刚做夜班，都会轻松逃过，但这时会留下不好印象。而要是来点小自残，虽然也会引起怀疑，但毕竟没有根据。洗手间用的是防滑地砖，洗手槽又很深，一般水是溅不出来的。但戴上手套后，护士还会用生理盐水再冲一下，以便去除手套上的滑石粉，不然进腹可能会导致肠粘连。而这时，如果两人站的位置不好，水就可能溅到地面上。朱爱萍就是选择了这个时机让自己失去了重心。其实是个假动作，是跟健身教练学的，倒地时不会伤及筋骨。
本来接下来她想到九层跟魏主任她们看手术，但这时13床回来了，这个病人合并病毒性肝炎，黄疸很严重。本来是要手术的，可听说来了个HIV就立刻出了院。谁知跑了几家医院，人家死活不肯收治。按规矩，从来都是下级医院转上级医院，而大学附院是省城条件最好的，现在要转下来做手术，又不见医生的说明，就怀疑可能是别的原因。一问是担心HIV感染，就更不能收了。
医院对类似情况都有默契，只要不是治疗方面的原因——最常见的就是和医生闹意见——都都会劝病人回去。如果稀里糊涂收了下来，就等于和原住医院结了仇，下次你想再求他们帮忙，比如会个诊什么的，人家就会找借口拒绝。就这样，13床跑了半天白费功夫，病人被折腾得够呛，最后还得让救护车送回来。家属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不好意思”地和住院部打招呼，把责任又推给带头闹事的病人家属。住院部的人虽然不高兴，但只要有床位，还是要做出笑脸来欢迎。
当然，科里也是如此，明明不高兴，却要装做什么也没发生。魏主任要朱爱萍负责，因为13床原来就是她的病人。朱爱萍这次可上心了，病人出院将近24小时，又擅自停了部分药物，很可能出现新情况。于是除了再查肝脾，还查血清ALT和胆红素，如果血清胆红素增高，尿胆红素阳性，会使病情突然加重，导致肝实质坏死，病人多半会迅速昏迷，死亡率极高。当然，剖宫产手术还要做。
可偏偏这时，病人家属又要求自然分娩，说问过许多医生，是可以自己生的。朱爱萍知道病人家属在担心什么，有无阴道分娩禁忌是一回事，骨子里是怕手术器械消毒不好，会受上一台HIV的感染。这种事，医生会当笑话。可对许多病人家属来说，却是个头疼问题，那可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服得了的。
总之，朱爱萍这时拿出百倍的小心来对13床进行监护。因为没上台，她就必须在病房表现得积极一些，将来或多或少减少些闲言碎语。虽然她原来排的是夜班，但在第一产科，只要病人需要，上班时间会随时调整，这已经是传统。所以，就在肖程和何晶已经在那家酒店餐厅坐定，朱爱萍还在和传染科的医生商量着，如何做进一步的保肝治疗呢。
手术室的事总是传得很快，朱爱萍下午就知道了。再次肯定不上台是明智之举，就算被人拍砖也无所谓，比较起可能受到危险，真的算不上什么。但是，当她得知肖主任单独请何晶去吃大餐时，还是引起了一阵嫉妒。她甚至有些后悔起来，如果碰到这种情况，说不定自己也会去推肖主任一把。要这样，她就成了主任的救命恩人，那将是一道什么样的风景啊！
肖主任请何晶吃大餐是偶然得知的。朱爱萍给何晶打了个电话，原来只是想问问手术室的事，不料听对方说现在不太方便，又听到了音乐声，便来了好奇心。后来一问地点，朱爱萍就知道是什么档次了。那儿她也只去过一次，都是名流和老外，环境可真是优雅极了。
“一会我送你回去吧。”朱爱萍知道时间一晚，何晶的公交就没了，而她是舍不得打的的。而肖主任刚回国，又住在医院里，不一定有车。当然，她真正的用意是想试试会不会受到邀请。很可能肖程会说一句：“那就让她先过来吧。”这样，她就好把没有上台的事解释一下。
可何晶却回答：“不用了，肖主任说会送我的。”
朱爱萍自嘲地笑了一下，心里想，这是当然啦，不管怎么说，帅哥靓女一起吃饭，最后总是白马王子送灰姑娘。但过后又一想，他们又不是什么情侣，肖主任送，只是客气客气吧，顶多也只是为了感谢。可作为同事和要好的朋友，她去送一送，也是应该的呀。
朱爱萍这么想着，就把传染科副主任医生开的葡萄糖和维生素的剂量写了下来。这时夜班医生也到了，就交待了情况，准备去车库。可就在这时，有个护士让她去魏主任的办公室。
朱爱萍开始有点紧张起来。说实话，她对摔跤的事毫不担心，一是不可能有什么破绽，二是即使有什么，也不过是个态度问题。让她不放心的，还是34床的是那个B超。之前魏主任和何晶都提起过了，何晶还说了病人没拿到图。如果真的追查起来，还真没法搪塞啊。
“魏主任找我？”一进门，朱爱萍就笑，摆出一身轻松的样，然后立刻又严肃起来说。“那个13床，我有点担心脑水肿，是不是开点地塞米松啊？”这时，她看到林娜医生也走了进来，心里暗暗叫苦，因为此人可是个B超专家。便讨好地说。“您也没下班啊？”
林娜理都没理，就在魏主任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并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
“你坐吧。”魏主任冷淡道。“找你，还是为了34床。”
“她不是回来了吗？”朱爱萍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问。“对了，那张B超找到了吗？”
“你就别演戏了。”林娜把书往桌上一丢，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你现在是跟我和魏主任说话，不是病人家属。”
“您想让我说什么？”朱爱萍心里想，我可不是那些可以随便吓唬的实习生，大不了不就是走人吗。于是冷冷一笑。“对不起啊，刚刚处理完一个病毒性肝炎，满脑子还是怎么应用皮质类激素。那个B超怎么没完没了了？”
林娜果然不再说话，她是做遗传的，对合并肝炎应该不太内行。
“好了。”魏主任似乎也把口气缓和下来。“原来的那张图，我们已经知道不是34床的。”
“还有这种事？”朱爱萍索性装到底。“那是谁的呢？”
“是贾医生带来的那个病人。你可能还有印象，是电视台的一个专栏主持人。”魏主任说着，就拿出一张图放在朱爱萍面前。“你看，就是这张。34床是孕25周，可这张是20周，差着一大截呢。”
“这不大可能吧？”朱爱萍拿起图看着，迅速估计着对方对真相能掌握到什么程度，嘴上说。“我记起来了，那天贾主任可认真了，一个劲地解释这B超的原理，特别是四维彩超和普通彩超的区别。我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热情周到过。”
显然，这话很能击中要害。魏主任果然软了下去，甚至还带着一点歉意道。“那天贾医生号都没挂，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思想一疏忽，弄错什么是很有可能的。”
“不不不，这不能怪贾医生，主要是我思想不集中。”朱爱萍一看有戏，立刻顺杆子往下爬，开始做起自我批评来。“一定是我把图弄错了，是我的责任。”
“现在我们不说什么责任，我只是想把事情搞搞清楚。”魏主任想了想又说。“主要是想把34床解决得好一点，林医生，你说呢？”
“是啊。”就像她们商量好的，林娜话也软了起来。“朱医生虽然有专长，去韩国培训，但毕竟不是B超的专业技师。院里要经济效益，从各个科室抽人去值班，这本来就不合理。又赶到下班，出点差错也是难免的。”
朱爱萍听到这儿就彻底放了心，只是不知道她们到底是什么意图，便说：“该我负的责任，我绝对要承担。但就像魏主任说的，主要是解决34床的实际问题。领导有什么想法，我一定配合。”
“这样吧，最近科里事情比较多，我一时可能顾不上。”魏主任看了看林娜说。“既然问题是你发现的，就请你和朱医生商量一个办法。怎么样？”
“我没问题。只要朱医生配合。”
“我一定配合。”朱爱萍看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严重，便表态道。“林医生是前辈，在我眼里，也就是领导了，我一定按林医生的意思做。”
“那就太好了。”林娜这时对魏主任说。“其实我就等朱医生这句话呢。”又看着朱爱萍说。“今天就算了，明天我们约个时间一起吃个饭，我请客，到时候详细谈。”
这是朱爱萍没想到的。她以前听到不少林娜的事，说她可是个人物，说变就变的。就像刚才，以为要来一场暴风骤雨，可一会功夫天就晴了。不过，可得提防着点，不然被人卖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朱爱萍想到这儿，便说。“明天我白班，只要走得开，随时听候安排。”
十分钟后，当朱爱萍开着她那辆大红尼桑，给了一脚油，从地下车库冲到地面时，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去肖程请何晶吃饭的那家酒店。虽然还没想清楚要做什么，但有一点很明确，就是一定要和科领导搞好关系。魏主任是个死脑筋，什么都讲原则。事实上，这近一年来，她很少能和魏主任能说到一块。但这位新来的主任就不一样了，虽然看上去比魏主任还死板，但一激动本性就暴露出来，不就是何晶推了你一把吗，马上就请客，看来还是血肉之躯，还是有七情六欲。再说这么年轻这么帅，说不定也会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啊。
酒店不靠马路，而是在一个精致的院子里，就像那些高档次的私人俱乐部一样，客人的车都停在地面上。朱爱萍把车钥匙交给了服务员，又对迎上来的领班说：“我找大学附院的两位医生。”领班马上说：“您的同事在2台。”见朱爱萍一点头，就立刻叫人引路。
“这种地方的领班真厉害，不用开口就知道你是什么人。当然，医生身上都会有消毒水的味道，和挂个胸牌差不多。”这么想着，朱爱萍就上楼来到餐厅，这时肖程和何晶已经站了起来，正准备往外走呢。
“我是来给你们当司机的。”朱爱萍立刻笑着说。“当然，如果肖主任有车，我就撤退。”
“要不，再坐一会？”肖程犹豫了一下才说。
“不用不用！”朱爱萍见已经有服务员在收拾桌子，便知道这会儿要再坐回去，会很尴尬，于是说。“但我想要些这儿的小点心。以前每次来，我都是要带走的。”
肖程听了马上对餐桌扫了一眼，那盘点心还没被服务员拿走呢，于是说：“我们都没动，但我不爱吃甜食。否则就打包了。”
“那就打包我带走吧。”朱爱萍不等肖程开口，就对服务员吩咐起来。她知道，这时可不能跟领导唯唯诺诺，相反，越随便，头儿会越受用。
“你该早点来的。”这时，他们已经走到楼梯口，那包点心由带她来的一个姑娘拎在手里，按规矩，她必须在车门打开后才能交给客人。但肖程说完这句话，就把盒子接了过来，还说了声谢谢。
朱爱萍由这个小动作判断出肖程并不是那种很老派的人，应该属于“新新人类”。这种人将来成了家，还会自己洗碗，甚至挤城铁上班呢。当然不是为了省钱，只是图个方便罢了。“还是我来拿吧。”朱爱萍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从肖程手里拿过点心，又说。“对不起，我接了个病人，没吃晚饭，真的是饿了呢。”
“那我们再找家……”肖程好像在想一个适当的词。“那种有音乐，可以吃点宵夜的地方。”
“那就去酒吧。我知道一个地方。”朱爱萍一下高兴起来，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啊。
“可我想早点回去。”何晶却有些为难道。“太晚了，一是不让进，还可能床位已经有别人占了。”
“你住什么地方？”肖程关心地问。
“一家小旅馆。”何晶不好意思地说。“还是在近郊。”
“是不方便。”肖程想想又说。“其实我那儿倒是有空的房间。实在不行……”
“也没什么。如果正常上班，很方便的。”何晶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没等肖程说完就表示。“过两天，我会搬到医院附近找人合住。”
“这样最好。”肖程立刻点点头说。
“嗨，还找什么人合什么住啊！”朱爱萍上前搂住何晶，亲热地说。“住到我那儿吧。我就一个人，有两个卧室。就算是陪陪我。一会我们去把你的东西拿来，今天就搬。”
“这个……”何晶犹豫着。“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又没结婚，就算有人追，八字还没一撇呢。”朱爱萍说着，就冲肖程笑了笑。“没一个男人会真的爱我。”
“要这样，就先解决住的问题？”肖程看着何晶问。
“对，安居才能乐业嘛，我们现在就走吧。”朱爱萍这时知道，这会不能再去酒吧了，肖主任也许就是客气一下，不能当真。便说。“我们先送肖主任回医院，让头儿早点休息。”
“这不需要。”肖程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下次吧。我坐出租回去。朱医生，何医生就交给你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大堂，领班早用对讲机把原来就定好的出租车停在门口了。可朱爱萍的大红尼桑还要等服务员开过来呢。
“何医生，那事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我会等到最后的。”肖程对何晶说完，这才上了车，又从车窗里对朱爱萍摆摆手，这才走了。
“肖主任让你考虑什么啊？”朱爱萍不怀好意地看着何晶，笑着问。“不会这么快就……”
“你瞎说什么啊。”何晶也笑了起来。“是工作上的事。”
“保密吗？不能跟我说吗？”
“不保密。”何晶认真说。“肖主任的课题组，想让我加入。”
朱爱萍很意外，她早就听说肖程回来是为了突破一个国际性的医疗课题，预算上千万呢。“这是好事啊！”朱爱萍这时已经上了车，等何晶在副驾上坐好，才不无羡慕地说。“你居然不答应？傻不傻啊？”
“我只是个县医院的医生。”何晶系好安全带，看着朱爱萍把汽车平稳地开出院门，想了想才说。“我来进修，主要是想多接触一些妊娠并发症和合并症，如果能上台就更好了。”
“还有什么？你说出来，我替你参谋参谋。”
“还有就是，肖主任做的是介入性治疗，我们那儿根本没这个条件。而且他说我在课题组是做资料员。”
“嗯，这倒是个问题。”朱爱萍说，心里却在想。“这个小妞实在是太笨了。这年头，都是人往高处走，水才向低处流。进了课题组，收入高不谈，最主要的是可以留在医院，而且是正式编制。这事要是摊到我头上，那该多好啊！”于是又问。“为什么会想到你呢？当资料员，都得要什么条件啊？”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才来几天，他对我什么都不了解啊。”
“这倒是句大实话。”朱爱萍想，又问。“他给你时间啦？”
“那倒没有。但肖主任说，首批名单最近要确定。”
“你再好好想想吧。你那个破医院有什么好，非得回去吗？”
“我一定得回去。”
“为什么呢？”
“我妈在那儿。”
“你妈在那儿？”朱爱萍大声笑了起来。“这算什么理由啊？我还以为有个让你神魂颠倒的男人呢。”
“那也说不定的。”何晶也笑了起来。
“真的？那这个男人一定很捧！”
夜里路况好，朱爱萍一会就到了何晶住的地下室。果然床位早没了，她的东西都在服务台的地上放着呢。
“你呀，放着光明大道不走，偏爱那根独木桥。要这样，二十年后再来，你还得住这种地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