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茜想做爱。
这在过去的十年里被绝对禁止。
本以为大墙里是个无欲的世界，至少会麻木，忘了本能。可时间呆久了才发现，欲望越不能满足就越强烈。
头几年，周茜还幻想着白马王子。五年后，已经熟练掌握自慰的种种技巧。而到了现在，入狱已经三千六百七十三天的今日，她最想得到的，就是男人下身的那团东西了。
她参加全省服刑人员演讲比赛获得一等奖。作为奖励，监狱管理局批准她拥有24小时的自由。
“你可给我听好了。”监区指导员板着脸对铁栅里的周茜道。“明天早晨六点前必须回来。没有任何迟到的理由，救火救人都不是你的事，就是发生地震，也得给我按时到达。返回路上的时间一定要留得充分，最迟乘凌晨三点零二分的那趟车，到站四点半，没有公交就跑步，一个小时也就到了。反正不准迟到！过一分钟扣30分，别到时候说我指导员不讲情面。”
指导员说到这儿，从包里拿出一部手机放在周茜面前，又说：“这个必须随身携带，只能接听不能打出，必须说出所在的位置和行为，如果撒谎要加刑一年。三分钟不接听视为逃跑，列入通缉对象。”
周茜低头沉默，心中狂喜，传说中的好运终于降临到她头上了。
“这次到A市比赛，其实就是想给你一次探亲的机会。”指导员这时换了一种和缓的语气说。“你改造努力，表现一直很好，与监区的配合也不错，这些我心里有数。就是没得一等奖，我也会这么安排。你看，手机早就带上了。好啦，该说的都说了，一会你跟派出所的同志办个手续，现在是实名制，得凭证明购票。”
“感谢政府。”周茜机械地应了一声，问。“还有什么特别规定吗？”
“自由就是自由，跟普通人一样。只要不做违法犯法的事，没人管你。”指导员又拿出一个老式背包说。“包里是我以前穿的一条连衣裙，款式有些过时，但没穿几次，你凑合一下吧。”
昨天演讲比赛结束后，指导员没有让周茜立刻回家，而是安排到她家辖区的派出所住宿，故意将探亲时间拖到早晨开始。这都因为周茜与指导员的关系不错，从来没惹过麻烦。否则假期从晚上开始，要打不少折扣呢。
六点十分，周茜已经换下“制服”，从值班民警手中接过临时身份证明和现在家的住址，走上大街。
“自由啦！我自由啦！”周茜心里喊着，贪婪地看着周边的一切。卖饼的姑娘，送货的小伙，哭哭啼啼的小孩，和唠唠叨叨的母亲，还有那些一辆接着一辆的汽车，铺满了大街的广告……所有这些都让周茜感到无比陶醉。她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生怕只是大梦一场。
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斑马线那头亮起绿灯，行人匆匆走过，她却没有动弹。
她在安排时间。24小时，一分钟都不能浪费啊！
在家顶多呆两小时。当然，如果妈妈在就不一样了。现在家里只有父亲和后母。父亲是公开声明断绝关系的，见面会让他感到为难，但她还是想见。小时候，不，一直到她上了大一，遇到那个混蛋之前，父亲是多么疼她啊！现在，也许父亲的心已经冰凉，但她的思念却从未断过。学校快开学了，父亲又会忙碌起来，他的腰椎盘突出现在好些了吗？
除了回家，就是要看母亲。墓地在远郊，来回要三个多小时。还有就是买火车票，她的身份证明只能到达监狱所在的小镇，必须要站长签字。车站也在郊区，和母亲的墓地还不是同一个方向，至少也得一个多小时。这样，一个上午就没了。下午肯定要逛街，到小商品市场给狱友买便宜的化妆品。然后……去吃麦当劳，炸薯条在梦里想了多少回啊？再就是看一场电影，听说现在的电影院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呢。
晚上的时间是绝对不舍得用来睡觉的，她要用来做那件大事。但怎么做，现在心里可一点底都没有。
“无论如何得做一次！”周茜下定了决心。
2
母亲的墓地在向阳的一面山坡上。墓碑不大，但很精致，还镶着一张小照片。看来父亲花了不少心事。这时，母亲安静而慈祥地看着她，和宣判时绝望的神态判若两人。
母亲是被一辆轿车撞死的，就在从法院回家的路上。三个月后，周茜看到交警写的肇事报告，说是一次意外。闯祸的是个新手，赔了一笔钱，虽然不多，但律师用它去了边境取到一个关键证据，救了周茜一命。
“你妈是用她来换你的命呢，值啊！”一个狱友这么安慰她。“天下母亲这么多，可不是人人都有这机会。那是她的福气。”尽管逻辑这么奇怪，但周茜很快就接受了。
“妈，过几年我就出来了，再来看你。”周茜哭了一回才走开。
郊区的车不多，等她回到城里，已经快十点了。
幸好去火车站的车多，差不多半小时就到了。
下车后，她没直接去售票处，而是去了路边卖煮玉米的小摊。每年夏熟季节，本地特有的小棒玉米就开始上市，她打小就喜欢吃，这时闻到一股清香味儿，就急忙跑了过去。实际上，她这会儿也早就饿了。
就在这时，有人抢了她的背包。
周茜吓坏了。
包里有专用手机和身份证明，这两样可绝对不能丢呀！
她不顾一切地向那人扑去，可对方是个动作灵敏的年轻人，一闪身就跨上路过的电动车，那是早就发动好的，再过几秒钟就会消失得无踪无影。
正绝望，突然看到一个男人冲到劫贼面前，挥拳击中对方下巴。劫贼连忙扔了背包仓皇逃窜。
那男人也不去追，只把背包送到周茜面前，气喘吁吁地问：“查查看，少了东西没有？”
周茜一下把包抢在手里，转身就走。
监狱里有不少诈骗犯，经常会听她们说些作案的手段，其中之一就是“钓鱼”。都是先制造一个“见义勇为”事件，然后就让你投资、传销、买古董，没完没了的纠缠，最终目的就是骗钱。今天碰上这事，立刻让她提高了警惕。
“喂喂，怎么就跑了？”那男人一下追过来，伸手将她拦住，一脸不懈。
“还有什么事吗？”周茜看看附近有人，胆子也就大了，干脆提高了声音。
“也该问问怎么回事啊。”
“没有必要。”
“为什么？”
“这个你清楚。”
“我清楚？”那男人“嘿嘿”了两声。“我清楚什么？”
“你们是一伙的！”周茜理直气壮，以为那男人会立刻走开。
不料那男人却生起气来，说：“我好意相助，你却血口喷人。走，我们去派出所。”
周茜一愣，心想难道错怪人了？不过，现在她的时间比金子还贵，不能再耽搁了，便说：“我胆儿小，坏人见多了，这才这么说。如果你真是好人，也不会跟我计较对不对？我还有事，谢谢你帮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周茜不等对方回答，就向售票处跑了过去。
“下次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啦！”那男人似乎还不甘心，在她背后大声嚷嚷。
周茜觉得好笑，她倒希望能有下次呢。只要自由，天天被人抢也行啊。
3
站长在开会，有个穿制服的要她等会再来，周茜便决定先去看父亲。
出事后，原来的家已经不复存在。父亲现在住的地方很偏僻，问了几次才找到。不过，她一按铃，门就开了，一个中年女人笑着让她进来。
“我是您父亲现在的爱人。”中年女人看来早有准备，落落大方道。“昨天夜里，指导员来了个电话，说你要回来。我们没准备，想做几个你喜欢的菜，又不敢出去，怕回来家里没人。”
“我爸呢？”周茜看看四周。这是一个老式的一居式，只有一个卧室，厨房和厅是通的，地方很小，只够放张桌子。不过屋子倒是拾掇得整整齐齐，水泥地擦得一尘不染。
“你爸去学校了。”后母让座倒茶，笑着道。“明年的高考班都会提前几天开学，有好几堂辅导课呢。”
周茜却认为父亲是故意躲出去的。这让她有些伤心，但心理准备还是有的，于是决定喝完茶就走人，时间太短会显得没礼貌，毕竟人家要陪父亲过日子啊。
“在里面……还好吧？”后母吞吞吐吐地问。
“还行吧。我是改积会的组长，管着好几十个犯人呢。”
“改积会？”岳母不明白。
“就是改造积极分子，协助监狱做些工作。”
“噢，那敢情好。怪不得还给探亲假。”
一杯茶很快喝完了，周茜就站了起来。
“等一下，还有事没说呢。”后母说着就去了卧室，不一会，端了个木头盒子出来说。“这是你爸给你的。”
周茜没吭声。
后母就打开盒子，拿出一只怀表放在周茜面前。
“这是家里唯一值点钱的东西。”后母看着周茜说。“你爸昨天夜里吩咐，一定要你带走。”
“为什么？”这块表周茜以前是见过的，据说是清朝年间进口的瑞士金表，是外公给母亲的陪嫁。原以为出事那会已经卖了呢。
“为你的事，你爸花了不少钱。”后母似乎看出周茜的心事，慢慢说。“房子卖了，还欠了债，但这块表却一直为你留着。”
周茜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后母立刻笑了笑说：“虽说是个外国货，可不一定能值多少钱。昨天晚上请人修了修，上了油，说走得挺准哩。好歹是你母亲身上的东西，就留在身边吧。”
周茜把怀表盖子打开，竟然就像新的一样。又凑到耳边听了听，那声音清脆悦耳，好听极了。
“不，还是放在家里吧。”周茜把玩了一会，把表放回木盒，往后母面前推了推。“我还有好几年呢。监狱存东西的地方是地下室，前两年发大水还淹过一次，我怕弄坏了。还是卖了还债吧。”
“可是……”后母迟疑了一会说。“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跟你爸结婚后，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现在五岁了。这两天住在他外婆家。”
“这也是应该的。”周茜勉强说。
“现在孩子小，什么也不知道。”后母继续说。“可过两年懂了事，知道家里还有件值钱的东西……”
“那就给他啊。”
“可这是你的呀。”后母往周茜的茶杯里加了些水，才接着说。“我跟你爸结婚时，他就说好了。”
“那好吧。”周茜见推辞不掉，想了想，便把那表放进口袋，说。“盒子太招人，我就不带了。”
“太好了。”后母似乎如释重负。“你坐，我去弄菜。”
“不。”周茜已经打定主意不在家里吃饭，就说。“我还要买票，一会就走。可以的话，您说说跟我爸的事，好吗？”
后母红了红脸说：“原来想写信，可又不知道怎么写。其实，也很简单。我过去是你爸的学生，小一轮，原来的老公是出车祸去世的，后来有人说我克夫，就一直没再嫁。你出事后，我看周老师一个人挺难的，有段时间，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我那会儿已经是一个人了，又没孩子，就常来看看。这么相处了五年，结婚也是我主动要求的。”
“难为你了。”周茜有些感动。
“不，是难为你爸了。”后母却叹了口气说。“你爸原来决定，你不出来是不会再婚的。说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不。是我没听爸的话。”周茜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我对不起爸，对不起妈，一切都是我的错。”
“嗨，怎么说起这些。”后母眼圈儿也红了起来。“现在你不是好好的吗？再过几年就出来了。现在啊，像你这么大的单身女孩可多的去了。”
周茜苦笑笑，然后去了卫生间，出来又说：“我爸年纪大了，一切就拜托您了。”
“这个你放心，我会的。”
后母一直把周茜送到公共汽车站，说了几遍“你爸肯定是被学生拖住了”这样的话。
周茜由此放下一块心病。父亲身边有了一个好女人，这比什么都重要。似乎也不那么内疚了。
这回车票买得很顺利。她在站长窗口递进证明和钱，里面问也没问，就把票办妥了。让那些排着长队的人羡慕不已。
出了售票处，她就想去吃麦当劳。可突然发现那个“见义勇为”的家伙在跟踪。
“喂，是不是饿了，一起去吃点东西怎么样？”那家伙还像老朋友一样向她招招手。
照理说，她完全可以装着什么也没听见，就径直走开。但她突然想起“那件事”，便停住脚步，仔细打量起对方来了。
应该说，对方的身材和相貌都超过了既定标准，年龄应该不超过四十岁，穿件T恤，胸部看来很结实。下身是条长裤，皮鞋擦得锃亮。只是走路的姿势有点怪，但又说不出什么。
“你想干什么？”周茜昂着头，故意摆出一付挑衅的姿态。
“没什么，看你转了半天，一定饿了吧。”那家伙毫不在意回答。
“难道，现在外面的人都这样开放吗？”周茜心里这么想着，也说顺口说了出来。
“什么外面？”
周茜自知失言，忙掩饰道：“老在外面闲逛，专门盯着陌生女人。”
“噢，你说这个啊。”那男人笑了笑说。“以为你是专业宅女，看着也不像啊。”
“那就是专业罪犯？”周茜胆子大起来。
“哈，看不出来啊。别说，还真有点儿像。”
周茜吃了一惊，但还是稳住神情问：“哪儿像啊？”
“你的眼神，看人的时候，就像欠了你八辈子的债呢。”那人又小声说。“特别是对男人。”
“下流！”周茜骂了一句，心里却有些发慌。
“开个玩笑。”那人立刻说。“是不是跟男朋友分手啦？”
周茜大着胆子凑近道：“你想泡妞？”
那人一愣，但一会便坦然回答。“是又怎么样？”
“想泡我？”
那家伙倒有些忸怩起来，看来还不是老手，于是周茜便下了决心。
“我可以成全你。”周茜看看四下无人，干脆豁了出去说。“不过，得找间干净的宾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