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器官的认定技术并不复杂，虽然尸体已经火化，但鉴定机构还是很快就做出了结论：解剖室柜子里的那个子宫，正是原告女儿身上的器官。
这个消息让卢大成非常愤怒。他居然被人愚弄了，而且还不知道是谁。
苏红原来要以医院的名义报案，请警方介入调查，却遭到卢大成的强烈反对。
“不管怎么说，这是家丑，不可外扬啊。”卢大成心怀鬼胎道。“不如把精力放在省级鉴定上。”
苏红心里想：藏起这个子宫的人，应该就是最怕子宫曝光的人，那当然就是卢大成了。可这个子宫被人调了包，现在又出现了，分明是与卢大成过不去。那是什么人呢？当然，绝对不可能是晓米，那么，应该是个虽然知情，却和卢大成有一定利益冲突的人。
她想到了刘一君，立刻把他叫到办公室，并直截了当问：“是不是你干的？”
刘一君苦着脸道：“苏院长，您为什么要这么想呢？”
苏红分析说：“一种可能是医生的良心，我相信你有。另一种可能是往上爬的野心，我觉得你也有。”
刘一君却委屈道：“您说的不错，这两种心，人人皆有。但您也想一想，如果我真的想取而代之，借这个事情搞掉卢院长，那我一定首先要取得您的信任，那就一定会把那个真子宫给您了，何必要绕这么大个圈子呢？”
“那就是说，你想连我也一起搞掉？”苏红带着玩笑的口吻说。
“哎哟我的妈呀！”刘一君吓得脸上汗都出来了。“如果真像您这么说，我就得把子宫直接交给警方了。”
苏红想想也对，便点点头，又问：“那你说究竟是谁干的呢？”
“我想这事卢院长心里最清楚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也是瞎猜啊，您看像不像这么个事儿。”刘一君稳了稳神道。“如果他派人把子宫切除了，而那个人就您说的，有医生的良心，把它藏了起来，同时怕被发现，弄了个假的蒙人耳目。后来看到晓米医生发了信息，就马上说出藏匿的地点。”
苏红听了点点头，过了会才问：“那这个人又是谁呢？”
“很可能是孙小巧。”
“孙小巧？”苏红对这个名字不熟。
“就是晓米医生团队的那个器械护士。她是卢院长关照的实习生，经常去他的办公室，我就见过好几次呢。”
“那你把她找来，我问问她。”
“这个……”刘一君犹豫着。
“这个什么？”苏红有些奇怪地问。“她现在不是也归你管吗？”
“我听说，她最近老跟胡医生在一起，好像在谈恋爱呢。”
“有这种事？”
“胡医生一直很低调，不喜欢城里的姑娘，我看孙小巧很中他的意呢。”
“那就有点不好办了。”苏红叹了口气说。“如果她成了胡家的儿媳妇，我们就得小心一些了。大财主，我们可得罪不起啊。”
“就是就是。”刘一君马上说。“我看这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刘一君走后，苏红就打电话，把孙小巧和胡世生的关系说了说。卢大成则告诉她这两人已经领了结婚证的事，苏红就更不敢报警调查了，而把心思全部用在省级鉴定。
按照有关规定，医疗纠纷发生后，可以申请市级和省级两个级别的鉴定。一审时，傅志刚只报了市级鉴定。后来死亡产妇的老公曾问过省级鉴定的事，傅志刚只说了句要多付好几千元呢，那男人就不响了。现在晓米主张省级鉴定，不仅是因为要比上次诉讼高一个级别，更是考虑到涉及的医学知识更为专业，而负责省级鉴定的全省医学会才具备这样的条件。
为了让鉴定结果更为公正，医学会对参加鉴定的人员有严格的规定，不仅省妇幼保健院的任何医生不得参加，甚至与原、被告方有亲戚好友关系的医生也将排除在外。但规定是规定，省城就那么大，妇产科临床医生之间免不了有这样或那样的关系，要找个人施加一些影响还是有可能的。事实上，负责这次鉴定的尤盛美教授就当过卢大成的导师，她还为即将回国就业的女儿找过苏红呢。
这天晚上，苏红和卢大成把尤盛美约到一家酒店吃饭，从头到尾只谈了一件事，就是她女儿工作上的安排，而对鉴定的事一句未提。和教授分手后，苏红有些担心，卢大成却笑着说：“尤教授既然肯答应出来吃饭，就说明这次的鉴定不会有什么意外了。”
但傅志刚却不像卢大成那么乐观。他现在已经替代了原来的法律顾问正式上岗，不仅有了自己的办公室，还有个年轻的女助手，并且很快就你情我愿有了更亲密的合作。为了能长久保住这个得之不易的成果，他必须使出全身的解数来赢得这次诉讼的胜利。
“虽然省级鉴定的结果最终会左右再审案的判决，但也不能小觑雷晓米在法庭辩论中对法官的影响。”傅志刚在和卢大成单独谈话时，听说了与教授见面的情况，很老道地提醒说。“雷晓米可不是普通律师或代理人，她是擅长剖宫产的产科医生啊。再说，她近来口碑不错，自打救了艾滋病产妇的命，报上一个劲儿地表扬呢。”
“那依你的意思，该怎么办呢？”卢大成问。
“必须把她搞臭，而且要快。”
“怎么搞臭呢？”卢大成想了想。“那个误切的子宫有些麻烦，涉及到曲教授呢。”
“不用那么复杂。弄个不雅视频放到网上就可以了。”傅志刚阴险地笑了笑。“这个事我来亲自操作。您就等着看戏吧。”
卢大成却很犹豫：“不，这种下三烂的事，最好还是别做。”
“她对您可不留情面啊。”傅志刚观察着对方说。“下手还是要狠点儿。”
“能不能从她的家人那儿想想办法？”卢大成启发道。“比如能不能发现点什么短处或是把柄，你去敲打一下。让雷晓米也想想后果。”
“对啊，我差点忘了！”傅志刚突然一拍屁股，就把晓米父亲给妻子做剖宫产的事说了一遍。“您想想，如果她坚持要把那个切口说成是导致产妇死亡的主要原因，不就是等于说她父亲是个杀人犯吗？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我早就知道她与父亲有芥蒂，却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卢大成过了会才又说。“她还在恨父亲吗？还是想让她父亲一辈子感到内疚？”
“这个就不知道了。”傅志刚摇摇头说。
“把这事儿好好想一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对我们有利的地方。”卢大成接着叮嘱说。“不要搞什么不雅视频，也太不合我们的身份了。”
就在卢大成和傅志刚处心积虑地想着招数来对付晓米的同时，苏红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只是方法截然不同。
从酒店出来，她就接到尤盛美的来电，对方在确定苏红身边没有别人时才开始说话。
“你对卢大成还是要小心一些。”尤教授开始就说。“这个人我不喜欢。”
“你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呢？”苏红和尤教授曾经一起援外，关系不错，所以说话也没有什么顾忌。
“那个切口肯定有问题。”尤教授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如果是你和我，会这样下刀吗？”
“不会。”苏红马上回答。“不过……”
“你的意思我明白。”尤教授不等苏红解释就说。“看了样本，我倒是很钦佩那个雷晓米呢。”
“尤教授，我倒是很想听听您对卢大成这个人的评价呢。”苏红一方面想转移话题，一方面也真的想知道别人对卢大成的看法。“咱们先撇开切口的事，您还知道些什么呢？”
对方似乎斟酌了一下才说：“太具体的事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这个人有野心，做事不择手段。我敢打赌，今天请我吃饭，一定是他的主意。”
“那你可说错了。”苏红笑着说。“是我提出来的，他还有些顾虑呢。”
“那只能说明，此人老谋深算。”
“瞧你说的，怕是你对他有什么成见吧？”苏红放了心，因为从对方的话中判断，顶多也就是中年女人特有的嫉妒罢了。“这年头，男人有野心也不是什么坏事啊。不过你说的也对，该小心的地方，我会小心的。”
接完电话，苏红就去了医院。晓米住院观察，她作为一院之长还没去探望过呢。另外，听女儿说了那个韩飞的事，也充满了好奇心。
省妇幼保健院没有专门的隔离病房，自然在探视方面也做出什么规定。有人建议苏红穿上防护服，但她坚决拒绝了。
“就算是艾滋病人，也没那么可怕。”苏红口罩和手套都没戴，就去了晓米和韩飞呆的那层楼。
“关键时刻，姗姗还真没你这么勇敢啊。”苏红拉着晓米的手，发自内心地说。“更可贵的是，明明知道病人是那种身份。”
“这也是您教导有方啊。”晓米向坐在一边的韩飞眨眨眼睛，对苏红说。“您不是经常说，要对病人一视同仁嘛。”
“就是，就是。”苏红点着头，看着韩飞又说。“还有您，也是毫不犹豫地参加了抢救，真是难能可贵啊。对了，你的事，我已经听姗姗说过了。怎么样，如果不嫌我们医院小，就来我们这儿吧，我们抢救小组，正缺一个像您这样的外科医生呢。”
“我会考虑的。谢谢。”韩飞很有礼貌地说。
“我今天，一是来看看你们，二是也有件事要跟你商量。”苏红这时看着晓米说，不只是我个人意见，是医院领导班子的集体决定。
晓米伸了伸舌头，做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说：“院长，我胆儿小，您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苏红却笑笑说：“首先我得告诉你，这是好事。”
“我在跟您打官司呢？还能有什么好事吗？”晓米这次真的有点搞不明白了。
“你不是一直在给大家做模拟手术吗？上次我把这事跟医大的一位领导说了说，他认为可以编成教材，甚至可以在医大临床教学中开门修选课。”苏红认真说。“这两天你们不接诊，正好有时候拉一个大纲，争取一周内把选题报上去，年内就出书。怎么样？”
“不怎么样。”晓米却苦着脸说。“我们即将对簿公堂，您却来跟我说这事，有没有贿赂的嫌疑啊？”
“看你用的什么词儿啊。”苏红笑着说。“官司照打，也不影响你出书。今天我就当着韩医生的面给你保证，无论这次官司谁输谁赢，这本书是出定了。”
“好啊。”晓米虽然并没当真，但也不想和苏院长的关系闹僵，便接着话茬说。“我就照您说的试试看。”
“哎，这才是嘛。”苏红说着，就在晓米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说。“你瞧，你一直就是医院的骨干，业务好，人品也好，大家在一起做事，互相帮助，多好啊。我虽然是个院长，但有些事还是不如你呢，比如模拟手术，这可是你的首创啊。”
晓米怀疑地看着苏红说：“院长，您是不是还有话要说啊？”
苏红便搂了一下晓米的肩膀说：“你呀，真是个聪明人，什么也瞒不了你。既然话说到这儿，我也不怕韩医生听了笑话，掏心窝子和你说说心理话，你不反对吧。”
“您都掏出心窝子了，我能反对吗？”晓米索性大着胆子说。“就是别说打官司的事。”
“这个……”苏红迟疑了一下说。“我要说的，还真是和官司有关。”
韩飞看到晓米噘起嘴，便插话道：“院长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这个嘛，纯粹是我个人的意见，也没跟别人商量。”苏红冲韩飞点了点头，这才接着说。“那个切口我看了，确实不规范。当然，是不是就是它引发了羊水栓塞，要等省级鉴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必须吸取教训，坚决杜绝这样的切口再次发生。对卢院长必须提出批评。他开始还不承认，这就更不对了。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呢。”
“真的吗？”晓米没想到苏院长会这么说，语气也诚恳起来。“我打官司的目的，就是这样啊。”
“所以啊，既然我们都想到了一块，你的目的也达到了，为什么还要打官司呢？”苏红立刻说。“我有个建议，不要再开庭了，还是用双方调解的方式来解决。你看怎么样？”
晓米看看韩飞，韩飞便说：“我认为可以考虑。”
“但结果必须公开。”晓米坚持说。“才能让更多的医生知道，这样的切口不能再出现在剖宫产的手术中。”
“结论当然要公开。”苏红过了会说。“当然，用什么形式？在多大的范围？我们要多动动脑筋。有些事和人要批评，但不能损害医院的形象。你说，如果医院的形象不好，医生也没了威信，谁还来找你看病动手术呢？”
“这个我不同意。”晓米反对道。“越是严于律己，越会赢得信任。要相信病人有判断力啊。”
“这个啊，都好商量。”苏红兴奋道。“那我们就说好了，双方握手言和，你先去法院撤诉吧。”
“这个……”晓米犹豫起来。“也不能这么草率吧。”
“那好，我先拟个调解协议，你觉得满意就去法院。这下行了吧？”
晓米见韩飞点了点头，便说：“就照您说的办吧。”
苏红没想到事情竟会解决得这样顺利，立刻来找卢大成，但只说了晓米同意撤诉，对批评和吸取教训的事只字未提。
卢大成这时正跟傅志刚商量如何应付法庭辩论，听苏红这么一说，立刻表示反对道：“院长，现在我们是稳操胜券，您怎么反倒给败诉方找台阶呢？”
傅志刚也说：“省级鉴定的几个成员我们都打招呼了，形势很乐观啊。”
“可是，被自己医院的医生告上法庭，我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啊。”苏红没想到他们是这个态度，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那是晓米自找绝路。”卢大成冷笑一声说。“这次我们也得让大家看看，和领导对着干会有什么下场。不然，以后还怎么管理啊？”
“是啊，这种人就应该清除出医院。”傅志刚也帮腔说。
“你的意思，是要开除晓米？”苏红不解地看着卢大成。
“如果她执迷不悟，我们也没有办法。”卢大成厉声说。“留着她就是个祸害，将来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苏红不便当着傅志刚的面和卢大成争论，说了句“这事以后再说吧”，就走了出去。
医院内部网络上出现了雷晓米与陌生男子做爱的裸体视频，虽然半小时后就被苏红命令删除，但点击人数已经超过全院员工的半数，一大早，各科室都议论起来。
晓米号啕大哭，把送来的早餐连碗带盘摔向门外，差点击中来测体温的护士。
不大一会儿，来了两个警察，他们是接到晓米的报警电话来了解情况的，后来就去了机房，一个小时后做出三个结论。第一，发贴人竟然是苏红，但显然是盗用了她的ID。第二，视频中的人物是通过一款傻瓜软件PS合成的，用的是晓米博客上的头像和外国A片，这种技术小学生都会。第三，要找到肇事人很困难，几乎是不可能的。再加上这种事一般只属于恶作剧，够不上立案条件，警方能够来调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事实上，警察连和领导见面的兴趣都没有，只是回了晓米一个电话，声称“如果你认为侵犯了你的名誉权，可以向法院提起诉讼。但必须由你自己提供侵权的证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被告人。”
韩飞一脸坏笑，满有兴趣地看完了从服务器的硬盘上复制的那段视频，还不时地加以评论道：“哈哈，身材不错啊，就是动作难度太高了，关键部位打上马赛克真没有必要……”
晓米气得用枕头狂砸韩飞的脑袋，一边骂：“色狼！变态！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不过闹了一会，眼泪就不见了。
“你觉得，这说明什么呢？”韩飞见晓米已经冷静下来，才问。
“说明我们的对手很无聊，很下流。”晓米仍然气愤地说。
“不，说明他们很心虚。”韩飞摇摇头说。“我们胜利在望了。”
“真的吗？”晓米这才高兴起来。
“你看啊，如果他们很有信心，就用不着使这种手段了。”
“他们智商也太低了。”
“智商倒不低呢。”韩飞想了想说。“他们的目的不是制造绯闻，只是想让你生气，不痛快，恶心。这样，就不会集中精力想诉讼的事。”
“你以为，我会上当吗？”晓米轻蔑地笑了笑。
“这可难说了。”韩飞煞有介事说。“你要是砸到了护士，这会儿可就笑不出来了。”
“你怎么不说自己呢？”
“我脖子还疼着呢。”韩飞便虚张声势说。“一会儿我也得去查查，万一得了脑震荡，可要罚你呀。”
“罚我，你想罚什么呀？”晓米故意问。
“罚你给我做按摩，至少一周，连续三个疗程。”
“想得美！”晓米已经完全轻松起来。“你来给我做按摩还差不多。”
“凭什么呀？”韩飞也笑着问。
“凭什么？”晓米想想说。“谁让你这么帮我，让别人不痛快呢。”
“这算是理由吗？”韩飞苦着脸说。“怎么听着，很不讲理呢。”
“女人还用得着讲理吗？”
晓米刚说完，就听到一个声音在门外说：“发展迅猛啊，都在调情啦。”
晓米一抬头，就见安萍和钟悦走了进来。
“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吧？打扰了。”钟悦装着不在乎的样子说。
“这话听起来有点发酸呢。”安萍瞟了钟悦一眼，又看着晓米和韩飞说。“别胆小，你们继续啊。”
“继续什么呀？”晓米立刻反击道。“你们一个嫁人，一个谈恋爱，可还是老这么粘着，是不是太好啊？”
安萍却厚着脸皮道：“嫁了人，就不能跟老情人约会啦？”
晓米此刻心情不错，又闹了一会儿，才问起正事。
“听说，省级鉴定的结果对你很不利啊。”安萍有些担心地说。“有人看见那个律师一直在活动，只有尤教授有些正义感。”
“尤教授？”晓米问。“哪个尤教授？”
“就是曲教授的夫人尤盛美。”安萍看着晓米说。“你应该认识的，上次那个子宫，不是曲教授让你拿的吗？”
“噢。”晓米一下想了起来。“那就不怕了，尤教授从来不被人利用，很有主见的。”
“但愿如此吧。”安萍却一脸不屑地说。“她和苏红一起参加医疗队去过非洲，关系不同一般啊。”
“那就只能相信她的正义感了。”晓米看着韩飞说。“你说呢？”
韩飞笑了笑，认真说：“别人的事没法左右。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在法庭上把观点说清楚。”
安萍听了笑了笑，凑近了晓米耳语道：“我看这家伙比钟悦强多了。该出手的时候就出手，可别让他跑了。”
法院于上午十点正式开庭审理。
这次申请旁听的人比上次还多，而且大多是专业人员。法院考虑到这起诉讼对医务工作者有特殊意义，特别换到最大的审厅，那儿的原告和被告的位置在审判长的正对面，这样，晓米就不方便看到身后旁听席上韩飞了。
“别紧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韩飞在最后一刻叮嘱道。“注意控制好情绪就行了。”
“知道了。”晓米努力微笑着，走向原告代理人的席位。
要说不紧张，恐怕晓米很难做到。原告的两位老人仍然没到场，那条长桌后，只有她一个人。而旁边的被告席上，除了律师傅志刚，还有卢大成和苏红。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造势，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大叠资料和专业书籍，而晓米手上只有一个几张纸的文件夹。感觉上，就像几只虎视眈眈的猛兽，在和一只体弱无助的小羊对阵，力量也太悬殊了。
因为是再审案，所以直接进入新证据的辩论。按照程序，首先由晓米陈述事实，并提出诉讼请求。
“根据我们现在看到这种刀口，在同时破膜的情况下，很容易让子宫肌层的血窦与羊水直接接触，从而导致羊水中的有形物质进入母体血循环，从而并发羊水栓塞。”晓米出示了切口的照片后说。“患方认为，上术原因与本案病例中产妇死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希望得到法庭公正判决。”
这段话晓米不知在心中默念过多少遍了，为了能让法官听懂，她甚至把医生们常说的也更为规范的“切口”改成了“刀口”，并省略了发病机理、临床表现、诊断和治疗措施等方面的内容，因为那些专业名词不仅枯燥无味，很难让外行人理解，而且还要占据宝贵的庭审时间。
这都是她和韩飞反复商定的结果。
审判长请被告律师答辩，傅志刚便站了起来问：“刚才原告代理人提到了因果关系，那么请问，引起羊水栓塞的原因有哪些呢？”
晓米暗自笑了笑，明白这是一个陷阱，而且事先已经想到了。因为引起羊水栓塞的原因有好多呢，如果一个个说出来，不仅要耽搁好长时间，还有可能把法庭辩论变成一堂科普讲座，而法官们决不会因为多了一些产科知识就会判你胜诉。于是扬了扬手中的照片说：“这样的刀口就是诱发羊水栓塞的原因。我想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希望被告能做出相应的解释。”
傅志刚却似乎早有准备，转过身，只看着审判长说：“这个刀口是否诱发羊水栓塞，答案我想还是留给这个领域的权威来表达更为妥当。我现在的问题是，原告方提出的新证据是这个子宫样本的刀口，但有一个事实希望得到法庭的重视，即这个刀口是被人伪造的，而不是我的当事人在手术台上操作形成的。因为这个子宫在不明原因的情况下消失了几十个小时，如果有人想在刀口上做文章，有充分的时间呢。”
这时，卢大成举了举了举手，得到审判长的认可后，站起来说：“为了不让羊水进入血窦，我在做切口的时候非常小心，只是划开了一个大约两厘米的口子，等着羊水放出后，才撒拉到足够大。完全符合手术的操作规范。”
“你这是撒谎！我在台上看得清清楚楚……”晓米忍不住反驳起来，但立刻被审判长制止了。
“请得到允许后再发表意见。”审判长不满地看了看晓米才说。“就这个问题，被告方还有什么需要说明吗？”
傅志刚立刻说：“根据原告的意见，这个刀口是本案的关键，但目前除了原告代理人，没有任何事实可以证明，这个刀口是我的当事人所为。而伪造这个刀口，已经构成了刑事犯罪，我们将依法保留追究犯罪嫌疑人的权利。”说到这儿，傅志刚看了看晓米才继续说。“另外有一点，我也希望能引起法庭的重视，即原告目前的代理人雷晓米女士与我的当事人卢大成先生原来是一对情侣，但我的当事人现在已经与他人组织家庭。鉴于这种人人都会理解的感情恩怨，我希望法庭能考虑到如下事实，即雷晓米女士竟然不顾本院手术医生的身份，不顾自己的单位的集体名誉，一反常态地去担任患方代理人，用莫须有的责任加罪于我的当事人。”
旁听席上热闹起来，显然有不少人对律师的口才表示欣赏，审判长敲了几声法槌才恢复了平静。
晓米攥紧了拳头，拼命控制着情绪，以致审判长在说什么都没听见。
“原告代理人，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审判长又重复了一遍。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晓米沮丧道。
旁听席上又传来一阵表示失望的声浪。
晓米转过身，想找到韩飞，至少想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些支撑下去的力量。可韩飞此刻并不在看她，而是与站在一旁的胡世生说着什么。然后就见胡世生和一位法警商量起来，等法警点了点头，就跑到自己身边，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孙小巧。
“你自己说吧。”胡世生看着孙小巧说。
“我可以说明那个子宫失踪的内情。”孙小巧说。“是卢院长让我干的。”
晓米一下就明白了，也不细问，就向法庭申请新的证人。审判长与同事一商量，决定暂时休庭，并把双方的有关人员带到一个会议室。
“虽然这件事与本案没有直接关系，但和我同事都有兴趣知道。”审判长先把被告的口封住，然后才看着晓米说。“请把经过简单地说一下，一会我们还要继续呢。”
晓米便看着孙小巧，孙小巧看了看胡世生才把卢大成如何让她毁坏子宫的切口，而她又是如何把子宫切下来藏在样本瓶的事叙述了一遍。
卢大成在旁边不断冷笑，最后大声抗议道：“完全是无中生有！造谣诽谤！”
苏红则闷着头不吭声。
“可以和我的律师商量一下吗？”卢大成问审判长。
“可以，但时间要短点。”审判长毫无表情道。“5分钟后，我们再回来。”
等大家一走，晓米就抓住孙小巧的手说：“孙小巧，谢谢你！”
“她现在叫孙小英了。”胡世生在一旁说。
“孙小英？”晓米奇怪问。“她是谁？”
“她是我妹妹。”孙小英小声说。
晓米一下明白过来，看着胡世生问：“她都告诉你了？”
胡世生却也表示奇怪：“怎么，你也知道了？”
晓米就把钟悦告诉她的事说了出来。“可我不知道你妹妹的名字。”
“既然您知道了，为什么没有把我赶走呢？”孙小英不无感激地问。
晓米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审判长和被告方走了进来。
“和上次的情况一样。”傅志刚对审判长说。“这回孙小巧是冒充她已经在车祸中死亡的妹妹的名义来医院实习的，而团队负责人雷晓米明明知道这一情况，却仍然把她留下。孙小巧为了感恩，所以才做了刚才的假证。另外，我还要说明，雷晓米让孙小巧这样的冒牌货参加急救工作，也是对病人极端不负责的态度。”
“即使我知道孙小巧……不对，现在我们应该叫她孙小英了，我知道了她的情况而让她继续留下，也没有违反依执照行医的规定。”晓米反驳道。“她原来就有护士的执照，而她在我们团队一直做的是器械护士的工作，怎么可以说是对病人不负责任呢？”
审判长这时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停止争论，说：“孙女士的情况与本案无关，所以就不在这儿讨论了。刚才我和同事们已经取得一致意见，不同意她作为本案证人出庭。将来，你们觉得有必要澄清子宫不明去向的问题，可以另案起诉。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傅志刚立刻说：“我们没有意见。”
“我遵从审判长的决定。”晓米也说。
“那我们继续开庭。”审判长说了，就带头走了出去。
重新回到法庭，晓米好像一下成熟了许多。不是因为孙小英说出了真相，而是把卢大成这个人彻底看透了，说话的底气也硬了起来。
“审判长，各位医院的同事，我现在只想问一个问题。”晓米昂起头，走到一边，巡视了一下整个法庭，才对傅志刚说。“不管这个刀口是谁做的，我只想知道，在剖宫产手术中，这样的刀口是不是符合规范？请你回答。”
傅志刚却笑了笑道：“对不起，我不是产科医生，我回答不了这么专业的问题。”
“那么，你们愿意回答吗？”晓米看着卢大成和苏红问。
卢大成把头转向一边，苏红则继续低着头，他们都没有回答。
晓米就接着说：“审判长，今天旁听席上来了不少产科方面的同事，有些还是这一领域的权威，能不能请他们其中的一位回答呢？”
审判长点了点头说：“我想，这个问题不大，如果有人愿意回答原告代理人的问题，请举一下手。”
旁听席上却没有人举手，晓米正在失望，却听到一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声音问：“我可以回答吗？”
晓米循着声音看过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她看到了父亲，多少年未见，明显已经老了许多，只是那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他大概是刚刚赶到，大衣还穿在身上呢。
父亲向她温和地笑了笑，脱了外衣，走到法庭中间证人席的位置上，自报家门说：“我目前的身份是国外一家大型医院的产科主任医师，也是国际围产学会的理事会员。近20年来，我一直在从事羊水栓塞的研究，最近是应邀前来医科大学做学术讲座的。就原告代理人的问题，我想谈谈自己的想法。”
“请通报您的姓名和国籍。”审判长说。
“我叫雷思文，中国国籍。”
一直在看着雷晓米的傅志刚马上问：“请问，您和原告代理人雷晓米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的亲生父亲。”
这个回答立刻引起旁听席上的一阵议论，同时也让审判长作出了新的决定：“现在宣布中止审理，下午继续开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