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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萧邦,还有我的舅舅  作者:远离尘嚣

(人气:14810  发表日期:2006年03月31日 16:03:47)



我问出版社,俄罗斯年还可以出本书吗。他们摇头,意思是不大。于是我接着写他们布置的作业----然而这个时候,俄罗斯的意义在我眼前飘着,那是一点儿什么音乐,和我的舅舅。

先说,他死前的10年。

一天早上,他回到了哈尔滨。我看到一个熊一样的人堵在门口。妈冷静地望了他一下,就哇地一声哭了。

等他勉强挤进窄的门时,妈说:他是你的舅舅。

那时是1988年。我这个舅舅何以在这一年出现在哈尔滨呢--------妈妈问陪同过来的姨。

之后慢慢是答案:

他从苏联的远东过来。

职业?婚否?此行的目的?

姨家的人给出解说:

无业,离婚,落叶归根。

我这时听到山东口音的舅,伴着俄罗斯的小舌音,说着我:蓟,和我是一天的生日。

然后他在大屋里走了起来,他穿着一个背带裤,身体象牛一样的冒着热气;此外,他是连毛胡子,还穿着一件宽敞的气派的白色衬衫。

怎么安排这个突然的舅呢。眼下是,先住在我们家里。

妈先把分开30年的泪花放干;接着舅舅就开始神气地聊着天。他在51年从雅克什碰到了一个苏联姑娘,后来姑娘的肚子大了。2人就结了婚。但苏联的老丈人不容他。我这个舅就跑到了沈阳,之后是学习了小提琴;五几年中苏正热乎的不得了的时候,他就跟着飞向了苏联。

留下的悬念:就是哈尔滨的一家子山东人,还有,雅克什的苏联娘两儿。

以后的30年,他的事儿都由他的明信片来杜撰;他一会儿从黑海来了照片,上面的人黝黑,粗壮和阔气。照片的下面写到:亲爱的妹妹们,我正在这里度假,你的哥哥有180斤了。2年以后,他的明信片又飞向了亲爱的妹妹:我在明斯克,这里的乐队对我不错。我打算去苏联的北部,你的哥哥要发财了!

六几年中国在家里开始闹腾革命,我的妈很委屈地当不上革命闯将,就因为在苏联有这么个关系。此外,几个姨也忐忑着,不知这个苏联特务的下一步又在哪里。

以后还有他的信,只是汉语越来越少,都是飞舞着的俄文;妈妈们感到,舅舅是往半个苏联人在变?!

1967年,舅从靠近北极的一个什么小城发出声音:亲爱的妹妹们,我15天后回到哈尔滨,你们的北极熊哥哥。

以下事件全由我的故事大王的妈开始讲述,梗概是:

舅舅的三个妹,带领着三个妹夫,赶到了火车站。我那黝黑的连毛胡子的舅把脑袋伸出窗外,一看到站台上三个引着脖子的妹妹,就呼地一下顺着车窗,把小提琴盒子扔向了她们;这个魁梧的哥哥下车后,先是把三个妹拥抱得差点憋死,然后就催促着其中的一个,就是我的妈,让她拎着小提琴出站;原因是妈是记者,怕琴被碰着,能好出一些。

回到家里,舅的舌头已经不大利落,这个半老毛子眉飞色舞地讲着他横跨了半个苏联,他捧着肚子,胸膛里打着高加索的嗝,伏特加的红鼻子里喷薄着冒险者的呼吸-------然后,他神秘地提起那个小提琴盒,打开后,小提琴不见了-----满眼看到的是鹿茸和羚羊角。

他15天的火车上冒了怎样的危险呢。舅舅说,他把卧铺车厢的天花板撬开,偷偷地藏着这些宝贝;宝贝是哪里来的呢,就是那个神奇的北极边儿上的小城。

妈说,那个夜晚,姨和妈妈张开了多大的嘴巴,哥哥和亲爱的妹妹们拥抱了多少次,心情复杂的妹夫们喝了多少酒,大家谁也记不清了。妈说,你的舅又英俊又胆大,他叫常非。

果然,几天后叫常非的舅又一眨眼地飞了;此后,21年,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舅舅在1988年的这一天又出现在我家的屋子里。他不停地在屋子里走,那个裤子上的2个绷带,紧紧地勒着他那熊一样的身体。

他和妈聊完,就负责调家里那个跑了调儿的钢琴;他把连毛胡子的脸时不时侧向我,看这个陌生的亲人。

晚上,吃过饭,我2就去散步。他身上冒着热气,表情是俄国人的缓慢和神气儿,他说:俄罗斯的姑娘棒极了。我说,你搞了多少个。他那熊一样的巴掌往我肩膀一砸,好玄没给我一跟头。

这时候,妈正跟赶到的几个姨在家中开会;因为无职业,无婚姻,无户口的三无舅,下一步往哪里去,成为家族的课题。

有一个姨提出了自己的一套住房;一居室,在中山路;

舅几天后搬了过去。

又过了几天,警察来了。说:常非喝醉了,半夜里把煤气罐从5楼往楼下扔。

以后又有了新的消息,医院发现,他不是喝醉了,常非患有精神病。

怎么会呢,家族开始了严肃的调查。我的妈神通广大,最后证明:舅舅在1975---1980年期间,一直住在海申崴的精神病院;1982年以后,陆续进出这家医院。

舅这时不好意思地承认了事实。说,回国了,不想在苏联了。70年代苏联政府让他这样的华人入籍,他不愿意,老毛子挺迫害他的。半真半假,妈和姨们也辨不出个不是;那么,下一步的关键:舅舅往哪里去?

舅舅笑了:你们不用操心,我自己过;对了,我67年带回的让你们代管“宝贝”,给我。有这些,我后半辈子没问题。

亲爱的妹妹们说:哥啊,你就甭提你那宝贝了。你走后,文革搞得那么凶,谁还敢在家里留这些?!我们三早就拿着麻袋,有一天特意跑到松花江,租了一个小船,假装游江,演戏似的,趁着人不注意,一块一块地扔到江里了。。。

89年我离开了哈尔滨。

妈说,舅舅给送到了松花江边上的一个精神病院。

89年第一个寒假,我回家后就奔过去。他拿着小提琴在病房。一见我,他说:蓟。

然后我2在医院里散步;他象熊一样地拱着肚子,2手总时不时地抹一下连毛胡子,很派气的样子。我说,舅,你怎么老在屋子里来回走?他说,老毛子把我关在屋子里,时间长了,我总是这么走。

我们2回到病房,他说,我给你拉一个帕格尼尼。他拉了2下,我觉得,舅的水平很差。他说,我就是在俱乐部里,给伴奏。但他拉琴的样子很带劲儿,脸上又忧伤又神气。

过2天又去时,舅又出事儿了。我进到病房,我看见他在屋子里蹦着,手中挥舞着一个皮腰带,吓人的吼叫着,我听是中文和俄语的混合。他那魁梧的生着气的身体无人能挡,医生们上前,用电棍打了他一下。舅舅就哼地一下趴在了地上。

然后我和医生拖着他,往单间里走。舅舅有多沉呵,我咬着牙,满脸抽筋儿,也抬不动他。走了有10分钟吗,终于把他送到了床上。我把他那宽敞的气派的白衬衫挽进了裤腰里。

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渐渐熟悉了精神病院里的情况。我常常侧耳听到惊恐的喊叫,也不自觉熟悉了房间中特有的幽静和凉意。我看到一些光线在窗棂飞舞,我总想叫着舅舅去回忆那些光线的源头。。。

92年以后我不大回哈尔滨了;姐姐有一次收到舅舅的来信,他最喜欢我姐,记得和她写信。

93年,妈告诉我,舅死了。是肺萎缩;精神系统也彻底分裂了。

姐姐很难受,她当时在眼泪中,指责妈妈和姨,说:你们凭什么把舅送到精神病院!难道不能每家出一点钱雇人去看护他吗?!

妈说,我对你舅是尽了最大的力量;2个姨都不去管;你和你弟弟在上大学,每个月我负担着你2和你舅,当时家里困难极了。

说到这,妈也哭了。

舅舅是属牛的,是1937年的牛;那么,他没有活到70岁。

今天,我替妈妈去回忆,他说:亲爱的妹妹们,我正在黑海度假。。。。你们的哥哥要发财了!

舅舅不是音乐,舅舅不是俄罗斯。我听到音乐,我听到俄罗斯,就飘起对舅舅的记忆。

“蓟。” 舅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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