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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瀑 (六)  作者:青菜

(人气:61642  发表日期:2003年10月11日 20:57:10)



(六)



黄玉竹站在四楼的窗户前向下望着。楼下是整整齐齐的踊路,向南十几米是小区里的健身区,刷着黄蓝漆的全民健身器一溜排开,还有给小孩儿玩的大沙坑。柳树的柳丝一直垂到草地上,玉竹想起那首歌“春季到来柳丝长┅┅。”下一句是什麽来着?想不起来了。树底下几个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边择菜边聊天。灰毛衣那个择的是茴香,绿背心那个择的是韭菜。东边有两张乒乓球案子,有人在打球呢。太阳光白花花的刺眼,身上热乎乎的,脸上凉凉的,也许是自己又哭了。那几个老太太忽然哈哈笑起来,玉竹想,为什麽自己就不能这麽高兴呢?



一辈子了,自己就象中了魔一样。过得好好的日子也不觉得,成天自己和自己别劲儿。前年大姐去世的时候拉着自己的手说,玉竹,你怎麽就不明白呢?你怎麽就活不明白呢?玉竹确实不明白,这一辈子在跟谁别扭呢?生的一儿一女都挺出息,老胡六十多了还象五十出头似的,也没什麽脾气,自己一辈子和他闹气这也不赖他啊。两个孙子,大孙子自己一把没带过,明显和她不亲;小孙子有保姆和亲家母带着,自己也插不上手。一前一后两个儿媳妇都和她淡淡的,没有一个挽着她的胳膊说话的,连亲生女儿跟自己都没个亲热劲儿。双璧说她没有要孩子是因为自己老和她爸吵架┅┅。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不但对不起家里人,自己连陌生人都对不起。前天去超市,有个小伙子拦住她说:“阿姨,冒昧打扰您,我是演员公司的,您的气质和相貌很符合我们马上要拍的一个广告,您有时间来试个镜吗?”



那个小伙子还很恭敬的递上名片。玉竹接过名片瞟了一眼:“骗人的吧?拍你们也拍不好,乱七八糟的,你们是拍脑白金的吧?!”说完就把名片给扔了。还是老胡帮那小伙子把名片捡起来擦干净还给人家,老胡连目光都没好意思和人家接触。后来出门买东西,老胡总是和她隔着七八步。



玉竹想,我可能是疯了。



如果,自己死了,他们会不会怀念自己一点,一点点总是有的吧?他们就一点点的念自己的好儿了,说了半天,自己这辈子有什麽好儿呢?!



“乒、乒、乒、乒——。”球鞋踏在砖地上的声音也清清楚楚的。



乒乓球案子那儿,老胡和三门的李阿姨在打球呢。李阿姨是刚退休的,以前在财务科当会计。每天都跳啊蹦啊,乐呵呵的,人缘儿好,也显得很年轻。厂里组织离退休人员运动会,老胡报了男子单打,又和李阿姨报了男女混双。他俩在楼下练了好几天了。老胡每天都打的汗淋淋回来,边洗澡还边唱歌呢。玉竹想,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自己了。如果,老胡的老伴是别人,他一定甭提多幸福了!双璧和百姗一定和李阿姨合得来。谁跟自己都合不来!





玉竹向下看,四楼,楼下是踊路,一定会很疼。她转头象屋子里看一眼,这是一套中规中距的两室一厅。客厅的地上飘着几片絮毛子——刚才要是不开窗户就好了,好好的地板全弄脏了——玉竹又开始自责了。如果当年听老胡的,住到通县的宿舍去就有大三居了,现在通县那麽多人住还通了轻轨呢,玉竹玉竹这一辈子你怎麽就这麽傻呢这麽没用呢?!玉竹不多想了,穿上厚外套、锁上门就出去了。



走出楼门,玉竹想,我一定是得了疯病了。穿的这麽多,我连春天都感觉不到了。





重恩在打乒乓球,真痛快,重恩想。这胳膊腿还不老,这次冠军是拿定了,李老师打的真好!几点了?该回家作饭了。忽然那几个老太太站起来了,胡厂长,快看快看快看啊——!



重恩回头,什麽也没看见,一个老太太扔下菜利索的往家跑:“我去打电话,110还是119?”



重恩这回看见了,老伴玉竹爬到小区的水塔上了。





等双成两人赶来的时候,玉竹已经被救火车的云梯救下来了,双璧叫同事来给妈妈打了镇定剂,药起效很快,玉竹嘟囔着:“我太没用了,我总是拖累你们——。”双成向邻居道了谢,把救火车的钱付了。原来救火是免费的,救人,家属是要付费的。



双璧惨白着脸说:“让妈先睡睡,明天去医院吧,我约了精神科。”





双璧和双成两个特别懂事,她俩没有围着爸爸问:“妈怎麽了?这是为什麽?”重恩小心的回避孩子们的目光,关上门,他一个人坐在玉竹的床前说:“我是说着玩儿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怎麽全当真了呢?”重恩的声音沙哑着,把自己的手都拗青了。



“┅┅你给我生了两个好孩子,我怎麽会和你离婚呢?我就是说说啊,那麽大岁数了,开个玩笑都不行?你爱逛样板间我就陪你逛,你爱看电视我就陪你看,咱们去前门买料子给你做衣服,你要买房子咱们就先把这儿卖了,一切的大事小事都随你┅┅玉竹玉竹都随你,不离婚,哪能真离婚呢?你怎麽这麽大气性呢?是我把你惯的,我贡了你一辈子┅┅也是我不好,你也想想我,你真狠的下心肠啊┅┅不顾念我,怎麽也不想想双璧和双成六口人呢?好好的怎麽起了这个心呢?就不能往宽了想想吗?是我错了,我忍了四十多年,你忍一回都不行?忍一忍吧玉竹,四十年都过了┅┅。”重恩轻轻的念叨着,眼泪簌簌的落下来┅┅。



春节前,玉竹不是参加了一次在李老师家里的聚会吗?回来后一直念叨着李老师家里的豪华大别墅,看自己的两居室越看越不顺眼,过了春节大假就揪着重恩到处去看楼盘。重恩想,本来也没什麽事,骑着自行车老两口就当锻炼身体郊游吧。一个多月,看了十几、二十个样板间,忙的没时间去看孙子了。没想到售楼的小姐对这对骑自行车来的老夫妇特别热情。那些样板间玉竹也个个都喜欢,家里的楼书够开个展会的。玉竹问的详细,一副要下定金的表情,还留了家里电话。每天重恩喝茶看报纸的工夫全接电话了:“胡先生,我是CLASS的朱迪丝,您考虑的怎麽样了?”把重恩气的。



左比右比的,比出一套最中意的。玉竹在重恩耳边嘀咕说:“如果双璧和双成每家帮咱们出二、三十万,咱们把房子卖了,就可以在顺义买一个‘汤耗子’了——叫双成他们一起住吧┅┅。”不但想,玉竹真是晚上数存折,白天看楼书,不作饭,不洗衣服,每天每的,一个‘汤耗子’在家里叫个没完。当玉竹要叫一双儿女回家开家庭会议决定卖房子、买房子的时候,重恩气急眼了:“我休了你!受够你这蠢老婆子了!不为老头儿想,不为孩子想,就为自己想!当老婆不合格,当妈不合格,当奶奶不合格,离了吧!不跟你离了我不姓胡!我们胡家不要你这样的!”重恩一辈子没和玉竹说过这麽重的话,玉竹傻了,自己哭了一天,呆了一天,不言不语一天。玉竹细想想,还真是这样,自己就是不合格的等外品,没有用了,光给孩子大人添乱了。对不起了。重恩想这回无论如何厉害点,除了吃饭、作饭也不说话——根本不劝┅┅。



黄玉竹是AB型血,是最痛苦那一型,尤其是没成为艺术家的AB型,有时真是活受罪。够敏感,够固执,够脆弱,够小心眼儿┅┅。对自己、对别人一律高标准严要求,有时要求不到点上,光招人讨厌,自己也讨厌自己。如果年轻时留在团里继续唱歌也许好些——大家对歌唱家总是宽容敬畏的——搞文艺的嘛!对一个工会退休的坏脾气老太太不嫌恶就不易了。肯定是这样的!





打了一针安眠的思诺思,玉竹睡的很沉,也许在做梦呢。六十多岁了,梦不到四十年前的好青春。梦到前些天在一个大别墅里玩,那麽多窗户啊,怎麽擦玻璃才能擦干净呢?还有那麽多窗帘,打着漂亮的“扉子边”,一层罗纱一层丝绒┅┅。喝葡萄酒,还是喝可乐,穿错衣服了?谁穿错了?是黄玉竹?穿着家常的毛衣上台唱“大江东去”?背后站着四五排穿晚装的。这是一个晚装Party?没人告诉自己啊!主人怎麽不见呢?自己又站在窗户前头了——这别墅太高了,有二十层吧?玉竹捂上眼睛,不敢向下看┅┅!





第二天,一家人带玉竹去医院了。双璧从诊室里出来说:“是抑郁症,老年抑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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