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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不堪回首的十五天——住院日记(之二)  作者:seashell

(人气:15519  发表日期:2001年11月27日 10:11:19)



8月21日  星期二   晴

今天是我的受苦受难日。
半夜我做了一个很悲惨的梦,醒来时已是泪流满面,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本以为坚持一会儿天就亮了,可等了好久,虽然听到外面马路上偶尔有开车的声音,天却仍是灰蒙蒙的。 当年高考时,我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呢!躺在床上,想到今天的手术,我不时暗暗掉两滴眼泪,但又马上擦掉,怕惊动了睡在旁边的妈。我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哭,本来这件事已经让她非常难过了,假如我不坚强一点,那怎么行呢?这时,在这异乡的医院里,我是她精神上唯一的坚强支柱啊。
终于,我忍不住起来看表,才四点三十,——还早呢!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迷迷糊糊感到妈忘记了我该禁食,却给我喂牛奶,我竭力想跟她解释,却被推醒了。原来我又是在做梦。此时已快六点,我再也睡不着了。
早上起床,发现妈妈的眼睛都是肿的,几乎不敢跟我对视。和我说两句话,就听见她的声调又变了,连连说觉得对不起我,是她没有把我带好,才让我受这么多的苦。其实妈也是顶着很大的压力才决定给我做这个手术的,所有的亲朋好友都不主张走这一步,连爸都坚决反对,三姨曾在电话中对她说:“如果让娇娇做手术,出了什么问题,我会恨你一辈子!”因此带我离开北京时,妈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她说,再重的担子,她一个人担。她甚至跟爸说:“如果手术失败,残废了,我伺候她一辈子!”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被推进手术室,此时此刻,她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相比之下,我倒是异常平静,因为这几天在医院听到太多“不用怕,手术一麻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之类的宽慰话(很奇怪,这些话不是从医护人员嘴中讲出的,而是从医院的清洁工以及送饭的炊事员那里得到的)。尽管有时我心里也敲敲小鼓,却并不特别害怕,悲观地想:即使失败了,我在全麻中永远不省人事,不用再面对任何痛苦与烦恼,也是一种解脱(其实这个手术不会致残致死变呆傻,不过最初我并不知道);乐观地想:手术成功以后,会有一个全新的生活在等待着我。我常想起贝多芬的一句话“扼住命运的咽喉”,人有的时候是不得不博一把的。这两种复杂矛盾的想法在我的感情里很自然地交织在了一起。
(以下的日记是我手术后从监护室出来口述的,由妈妈执笔,这已是三天以后了)
      九点钟,我想睡一会儿,但怎么可能睡着呢?手术定在十点,昨天孙医生就告诉妈:平常是两台手术一起做,其中一台是大手术,好的器械只能供他们优先使用,而今天,只有我这一台,也算我运气好吧。
手术室的工作人员推着担架车非常准时地来接我,同行的还有主刀的孙医生,这让我感到很意外。我早已按照手术室的规定将病号服反穿。在电梯里,妈将昨天小日本叔叔开西瓜的玩笑讲了出来,孙医生正好站在担架车边,他笑着拍拍我的脑袋:“我先看看这个小西瓜熟不熟。”虽然这个玩笑多少冲淡了术前的紧张气氛,但对于我来说,此时此刻,似乎任何事情在我的脑海中都无法引起丝毫反应了。手术室在二楼,平常这时,门口大厅的两排凳子上全坐满了等候术中病人的家属,——到这里来手术的人,几乎都是全家出动了。而今天,空荡的走廊里只留下妈一个人等待。她被拦在手术室的门口,也许,这将是一道生死门,会把我和妈永远地分开。
躺在担架车上,不知被推过了几道门,我似乎没有了思维。手术室安静极了,我木然地盯着屋顶的无影灯,医生们在做着术前准备。偶尔传来手术器械的金属碰撞声,冰冷刺耳。护士在我的双脚上打针,孙医生轻松地跟我开玩笑,让我病好后给他做网页,他说域名都申请好了。一个医生过来在我的鼻子上捂了一个罩子,瞬间我就没有了意识。
再次醒来恢复知觉时,我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觉得室内的灯光格外刺眼,分不出白昼。从脑后到脖子,唯一的感觉就是又麻又疼,手脚被绑在床上,想挣扎都不行。我难受得边哭边嚷:“妈妈我要死了!”妈和一个护士站在床前,不停地哄着我,她告诉我手术做了6个小时,下午4点才被送到这里,现在已是夜里11点了。按照规定,消毒严格的监护室是不许外人进来的,但由于我不停地吵闹,监护室的护士处理不了,只好把她叫下来。妈还说,晚上7点钟,孙医生曾来看过我,我就已经能够认出他了,然而现在我却毫无印象,也许那是一种无意识的反应吧。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终于稍微安静了一点。护士催妈赶快离开,说:现在是夜里,领导不在,如果是白天,家属进来了,她肯定要受批评的。妈轻轻地在耳边安慰我:“忍一忍,你已经安全地过了手术这一关。”并说监护室在三楼,她可以在四楼的走廊窗户那儿看着我,让我感受到她随时都在我身边。
妈含着眼泪看着我,慢慢地退出监护室。她在门口又站了好一会儿,迟迟不肯离去。在护士的催促下,门终于关上了。屋里只剩下护士和我两个人。



8月22日  星期三  晴

    半夜妈走后,我的感觉完全恢复了,整个脑袋疼痛难忍。左手挂着点滴,右胳膊上紧绑着血压检测器,每隔一会儿,胳膊上就会感到一阵挤压,胸前似乎还连接了心脏检测器,鼻孔上插着输氧的管子,好在嘴巴里吸痰的管子已被拿掉,想起“小无锡”从监护室出来时的情景,我知道自己的头上同样也会插着一根引流的塑料管,那被护士称为“生命的管子”,是绝对不能碰的。为了怕我无意识地扯掉它,双手被纱布绑在了床的栏杆上。
由于昨天只有我一台手术,这里的四个床位空着三个,所以只有一个值班护士。妈把我的洗漱用品送来时,顺便给她拿来了一些杂志和食品,她一会儿看看我的监护器,一会儿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打个盹。我迷迷糊糊地时睡时醒,感觉时间过得非常缓慢。监护室的灯光彻夜通明透亮,虽然病床靠着窗,但我却无法侧身去看窗外,无法看看守侯在对面四楼走廊的妈妈。醒来一次,我就忍不住问护士几点了,有一次的相隔时间居然只有10几分钟,而我却像熬了一整天那么艰难。最后,护士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我只好克制自己。我是那么地希望早一点天亮,那时一定会再见到妈妈。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开门声,妈悄悄地走了进来。她告诉我,现在是早上六点,她还能进来,一会儿医生上了班,就肯定不会让她留在这儿了。值班的护士还是网开一面,没有让她出去。妈说,后半夜我没有吵闹,说明我很坚强。原来,夜里她一直站在对面四楼的窗户边看着我,站累了,就回到房间跟爸打电话,把我的状况随时告诉他,而爸在北京的家里也是彻夜未眠。妈站在我的床前,多少分散了一下我的疼痛。这时我才知道天开始亮了。
妈被护士“驱逐出境”后不久,就到了上班时间。监护室的医护人员陆续多了起来,护士长也来看望我。随即,输液的针从手上换到了脚上。也许是妈经常在门缝中看我的缘故,我听到护士不断地让她关门离开。然而到了中午,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进来在我的床边站了一会儿。
下午,也就是术后24小时后,按照规定,我可以吃东西了。想来,从周一的晚上到现在,我已经禁食40多小时了,但我却毫无饥饿感,只是口干舌燥。今天当班的护士态度很好,她把妈拿过来的小西瓜切成很薄的小片喂我,见我无法张嘴,便又把西瓜切得更薄更小,接着,她又喂了我一些绿豆汤(按照医院的规定,室外气温高到一定程度,食谱就会给监护室的病人配备绿豆汤)。很快,我就饱了。然后,护士帮我擦澡换衣,用棉签沾盐水擦牙齿,动作很轻。尽管我心里很感谢,但这么一折腾,加剧了我的疼痛,等我稍微恢复了一些想跟她说声谢谢时,她已去照顾新来的病人了。我只好把感激之情放在心里。
这时,监护室已陆续推进新的病人,他们和昨天的我一样,都是刚下手术台,用担架车推进来的。我不能动弹,只能从各自说话的声音上辨别性别、年龄。这让我感觉到其中有一个女的,一个老头,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此时的监护室可谓男女老少,一应俱全了。屋里的护士多了起来。叫得最凶的是那个男的年轻人,起初,他哀求着要喝水,但不到规定的时间,不允许进食。护士竭力解释,他怎么都不听,接着,他破口大骂:“我要把你们这家医院砸掉!”等等,底气十足。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刚下手术台,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叫嚷。也许是考虑到屋里其他病人的休息,到了最后,护士勉强答应用棉签沾水擦抹他的嘴唇,他才终于安静了下来。这时天已经黑了。
晚上,孙医生来了。他是个很负责的人,和谁交谈态度都是那么和蔼,轻声细语。我想,如果医院的医护人员都像他那样,病人的痛苦会减轻好多。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痛苦不仅仅是肉体上的,而精神的痛苦也同样需要医生的抚慰。
医生下了班,妈又来了,夸我很乖。原来她在对面的窗户边看见我安静地躺在床上折纸玩。谁知我告诉她,可能由于导尿管没有插好,床上一直有点湿。换过一次床单后,看到护士很忙,我不忍再次给她添麻烦,于是就要来一个卷筒纸,把它撕成一段一段的,叠起来垫在床上,自己不停地换。妈本想让护士重新插过,但怕我太痛苦,就让我再坚持一天。我只好忍受着,盼着赶快熬过这段时间。
在妈妈的安抚声中,我睡着了。


8月23日  星期四  晴

昨天看我睡着后,妈就离开了。其实从手术后到现在,我一直是时醒时睡,痛苦到了极度的疲劳,就会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疼极了又会再次醒过来。到了半夜,我难过得大汗淋漓,——也许麻药的效果已经完全过去了吧。我不停地呻吟,忍不住开始吵闹。最终,护士感到受不了了,打电话把妈叫了下来,我才知道这时是夜里两点钟。医院楼层的门,到晚上是要锁的,妈让值班护士开了两层的楼门才进了监护室。她不停地安抚我,鼓励我再坚持一天,情况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我已经过了最危险的一关——手术,接下来就是术后预防感染这一关,这也是极其重要的,我必须配合医护人员等等。听了这些话,我也只有坚持下去。这时,我全身的各种管子没有拔掉一根,为了防止我乱动,妈还是让护士把我的手继续绑住。由于她不能在监护室久待,我平静后,她又回到四楼走廊的窗前。护士长曾对“小无锡”的妈说:孩子在监护室时,护士一般都不会来找家属,来了准没好事。言外之意,那一定是出现什么危险状况了。所以在这两天,妈和我一样度日如年。
在我记忆中,时间从来没有这么难熬,好不容易盼到天亮,按照常规,我昨天下午就可以回到普通病房和妈在一起了。由于事先说好让我在这里多住一天,我不得不继续忍受孤独与痛苦。早晨,护士照例帮我擦身换衣,用盐水棉签擦牙齿。由于多了几个病人,屋里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比昨天热闹了很多。护士长又来看我。她真的对我很好,安慰我说今天上午就可以出去了。我一听,觉得希望就在眼前,感觉也跟着好过了一点。我眼巴巴地等着妈来接我,过了半天,妈又偷偷地溜了进来,告诉我:房间需要消毒,我暂时还不能出去。这句话让我好不失望:护士长一定是用那美丽的谎言安慰我,帮我拖延一下这艰难的分分秒秒。
快到一点钟时,妈来接我。护士拔掉了我身上和监测器连接的管子,担架车把我推回病房。这大概是医院最好的房间了,在屋里,既没有医院来苏水的味道,也没有住院的感觉,各种摆设倒有几分像宾馆。前两天,妈抽空买了很多毛巾、纸巾、矿泉水和各种水果,冰箱里也塞满了食品。这样,她便可以一分钟都不离开我了。虽然以前我和妈也曾分开过,——比如上大学住校时,但那时我一点都不会想家想妈妈,然而现在,我却感到格外离不开她。从小到大,妈为我挡了多少风风雨雨,无论遇到什么艰难困苦,只要她在身边,我就有一种安全感。
下午,我一直躺在床上打点滴。从手术后到现在,我身上的针头始终没有拔掉过,一袋袋药水换着挂,妈总是问清楚药名和作用。有的药注入体内的时间是有时效的,这时,一袋药必须在20分钟之内流入体内,胳膊有些酸胀也只好忍受。
食堂的炊事员送来麦片和牛奶,叮嘱我要多吃一点,但我仍是一点食欲也没有,只是觉得口干。妈买了一大堆小西瓜,切成薄片用牙签一点点喂我。我的嘴只能勉强张开一道缝,小饭碗大的西瓜我只吃了一半,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晚上7点,郎医生进来了,她端着放了器械的瓷盘,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们,要把引流管拔掉。我侧身躺好,紧张得使劲抱住妈。她拆开纱布,我只觉得刀口处一疼,接下来,越发疼得厉害了,忍不住叫了起来。事先我就知道,手术后插引流管时留了一针没缝,拔掉它时,要把这针补上。虽然很疼,但是忍一下就过去了。她又匆匆给我换了药布。胶布盖住了我的右眼角,但她连看都没看就走了,从始至终也没说一句话。面对这种冰冷的态度,妈极度反感,她历来主张做人不卑不亢,可以点头,不能哈腰,所以,她也一言不发,连声“谢谢”也没说。
临睡觉前,导尿管拔掉了。这让我舒服了很多。
9点钟,我又挂上了新的点滴。护士叮嘱说,半夜12点还有一针肌肉注射的。看样子,这些针一直会要打到出院为止。我不抱任何奢望了。有妈妈陪着,我感到心里很塌实,在监护室,夜里所有的日光灯都开着,通明透亮的,加之身体的难受和其他病人的吵闹,根本无法入睡。这时,妈把大灯关上,只留了一盏地灯,昏暗的房间显得格外安静。她轻手轻脚帮我擦身、洗衣服。看着这一切,我只感到这是几天来最舒服的一刻了。拉着妈妈的手,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8月24日 星期五  晴

醒得很早,额头以及两边的太阳疼得厉害。现在的我只能任人摆布了,每当感觉护士进来,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又要打针了!手上插着点滴的针头,架子上挂了三四袋药水,我都不去想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只是一直断断续续地时醒时睡。房间里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护士、清洁工、送饭的炊事员。
早晨,妈尝试着扶我下地去洗手间。这是我术后第一次起床,只觉得头重脚轻。尽管洗手间的门离病床只有一米远,同时妈也使劲地搀着我,但我迈一步都感到困难,而且眼睛看东西非常模糊。我以为是胶布挡住眼角的缘故。站了不过两分钟,头晕得就受不了了,妈赶快把我扶回了床上。
上班后,孙医生来看我。他说今天又有手术,他的确很忙,我跟他说了我的眼睛看东西有重影,他帮我检查了一下,说这是手术时的牵拉影响了我的右眼,所以才会这样,慢慢就能恢复。让我不要着急。他走后,护士长又特意来看我,说医生贴胶布时也不注意点,于是妈拿剪刀把遮住眼睛的胶布剪了。本以为这样看东西会好些,却不见有什么效果。妈说术前孙医生和她谈话时,就告知曾有两个人出现这种状况,一个两三天就恢复了,另一个却过了好几个月。没想到我是个“第三者”。不过只要能恢复,她还不是很着急。兴许用不了几天我也能恢复呢。
今天,房间的电话多了起来。因为看到我安全地回来,妈才让爸把我做手术的事情告诉北京及长沙的几个亲朋好友。最着急的是三姨,打电话非要到上海帮妈照顾我。自从她唯一的儿子去西德读书以后,她把对孩子的那份感情全部寄托在了我身上。今年我的生日正好是周六,妈不想大肆张扬,但干妈他们还是过来小聚了一下。那天,三姨打电话来问候时讲到手术问题,她哭了,死活不肯挂电话,最后,还是干妈接过电话向她保证:手术前的任何检查都会和三姨商量,征得她的同意再走这一步。谁知,妈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带我悄悄地离开了北京。她认为,世界上的事都有两面性,越是追求高质量的生活,付出的就越多。风险和收益是成正比的。任何手术,哪怕动个阑尾炎都有风险,更何况我做的是开颅手术。她甚至对我爸说:如果手术失败,孩子残废了,我伺候她一辈子,天塌下来我都自己担。妈是做了最坏的打算。这一切,她不愿跟任何人讲,只想冷静地拿出自己的全部勇气带我搏一搏。在这种情况下,她已没有精力再向这些人解释什么了。到如今,妈才把这些想法让爸逐一转告。
我打着吊针,一动不能动。其实现在的感觉仍然很难受,但我就是咬着牙不吭声,由于麻药的缘故,喉咙里不停地有痰,当初小无锡从监护室出来也是这样,妈早就给我准备了很多餐巾纸,叠好放在枕边。尽管每天有清洁工搞两次卫生,她还是不停地擦洗,我的衣服和床单只要有一点脏和汗,她马上就给我换掉,生怕因为一些小的闪失使我感染。同时,也尽可能地使我舒服一些。
中午送饭,炊事员照例过来捏捏我的脸,叮嘱我多吃一些,并特意给我多盛了一勺饭。这里的伙食虽然不能说是很差,每顿都有荤有素有汤,但菜大多甜甜的。而且荤菜大得吓人:大鸡腿,大块的蒸肉,大块的鱼,最常见的就是被他们称为狮子头的肉丸子,几乎有我的拳头那么大,让人一看就给吓回去了,手术前我曾咬过一口,就再也没碰过。妈为了增加体力好照顾我,强迫自己吃东西,但也只是勉强咬两口就再也咽不下了。我吃得最多的就是这里的汤,因为那几乎是唯一不放糖的菜。
下午,孙医生又来看了,护士长也在这里,妈和他们讲起美国动心脏手术,也是拆了线就下地活动。但护士长还是叮嘱我不能太用力,免得伤到脑袋。妈让我尽量练着坐一会儿,但头疼一直不减轻,她只好把床头摇起来,让我斜靠在床上,但没一会儿我就坚持不住,又得放平。
妈不时地去看看小无锡,她的妈妈回去上班,已改由爸爸看护。到底15岁,她也是个大姑娘了,有些事情不是很方便,擦身换衣,妈就过去帮一把。刚才,小无锡的爸爸非常生气地去找护士长,好象是刘医生的冷漠态度激怒了他。这家医院对没准进来的病人还算凑合,一旦正式住院,很多事情就得“自力更生”了。手术前后,都没有正式的查房,只是孙医生和他的助手抽空来看一下。今天,刘医生去了小无锡的病房,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跟新住进来的病人说了两句就走了。小无锡现在还处在围手术期,一天都没有医生过问一下,这让她爸爸不能不愤怒。对于医院的状况和医生的冷傲,护士长也无能为力。
晚上,当得知我在写日记时,小无锡的爸爸忿忿地说:“把在医院见到的那些医生护士对病人的不负责任的做法全部写出来!暴露给社会!本来孩子得了这个病就已经很痛苦了,有些医生护士还这样瞧不起他们,不能不让人感到寒心。”小无锡的手术做得不太成功,加之住进了这样一家医院,她爸爸使劲埋怨她妈,不该让她动手术。而此时,她妈也感到后悔莫及。
一整天,妈忙进忙出,我时醒时睡,不知这苦日子什么时候熬出头。


8月25日  星期六 大雨

今天,我知道了什么叫母女连心。
早晨醒来,右眼开始有点肿了,而且复视严重。加之头晕,就更不愿意睁开眼睛。护士长值班,由于是周六,为了让我少扎一针,在征得妈同意后,上午下午的药水连续挂完。其实,我的两手早已经扎得青一块紫一块了。我睡睡醒醒,任人摆布。
下午两点,小无锡出院,她来向我道别,妈见我睡着了,便没叫醒我。听说她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戴了一顶红帽子,挺好看的。
好不容易把所有的药水全部挂完,也已经不早了。妈让我试着起来走几步,我费力地坐了起来,既不能弯腰,也不能低头,妈蹲着帮我穿鞋,我一只手扶着床沿,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无意中,我发现她一下子多了很多白发。也许由于职业的关系,平时妈不但穿衣讲究,而且很注意自己的仪态,十多年来,她一直是请着同一个理发师帮她做头发。为了能够在医院全力以赴地照顾我,来上海的前一天,她去北大医院拿我的住院检查资料,等车时顺便到车站边的小店里把头发剪了。当时她说:“不要求发型,越短越好。”其实就在去年,当我发现妈有几根白头发时,还会给她拔掉,但现在,却已是无从拔起了。这时,我心里一阵难受,鼻子有些发酸。轻轻地说:“妈,你有好多白头发了。”妈起身扶着我慢慢下地,说:“没关系,只要你好,妈怎么样都不重要。”
在妈的搀扶下我费力地走出了房门。半条走廊不到10米远,我只走了5分钟就感到头重脚轻,出了一身汗,只好又躺回床上。妈说头部血管密集,动这么大的手术,失血不会少。而且这么多天,我除了牛奶和西瓜,什么都不吃,体力怎么恢复呢?看着妈焦急疲惫的样子,我不希望自己的病好以后,她又累倒了。我决心强迫自己吃东西。
我向妈问起自己进手术室后她的情况。她说,当担架推着我进了手术室后,她便被拦在了门外。顿时,她的思维就像被抽空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手术室的弹簧门无声地来回晃了几下,便严严地关住了。门口的大厅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麻醉师出来叫她在一张单子上签字,——这又是一个医院不必付任何责任的协议书。妈这辈子做过无数内外销合同,不要说签字,光合同内容都要反复推敲,以免出纰漏,这次,她连合同上的字都没看就木然地签上了她的名字。妈说,当时她已经没有一点思维能力了。她孤零零地在椅子上坐了好一阵,慢慢地,她才想到,这时我一定进入手术中了。妈不愿意再想下去,自己回到四楼的病房,一头倒在床上,瞬间没了知觉。也许是母女连心,我在手术台上被麻醉,她倒在床上,真是连5分钟都没有就睡了过去。奇怪的是,事先她并没有一点睡意,而且脑子里木木的,什么想法都没有。等睁开眼时,已是下午两点了。妈又独自回到2楼,整个大厅里依旧空无一人,安静极了。她茫然地坐在椅子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对面禁闭的手术室大门。那时,连一个人影的晃动都看不到,时间一秒一秒地走着。三点了,妈开始在走廊和楼上楼下焦躁地走动,不时地看着表,熬着时间。因为当初小无锡做同样的手术似乎只用了三个多小时,而那时,我进入手术室已经快六个钟头了。她无奈地上到三楼时,突然听到二楼有医生说:“手术好了!”妈飞快地冲到二楼,那人说孙医生没看到她,又进去了。
不一会儿,手术室的大门被打开,孙医生陪着一个工作人员推着担架车出来了。在电梯里,他告诉妈,我的脑灰质很厚,手术难度较大,既难打开又难缝合,我的颞叶发育有问题,没长满,空的地方只飘着两根小血管。其实,我的脑灰质厚早在93年第一次做核磁共振时就知道了。当时给我做检查的两个医生跟妈开玩笑说:这孩子将来准是个科学家。看片子时,湘雅医院的谢伯伯也笑着说我比他聪明,并比喻说:他的大脑有三个工厂做工,我却有五个。但没想到,这么多的工厂没让我当上什么科学家,倒增加了手术的难度,让我多吃了很多苦头。
 妈说,当时我躺在担架车上,脸色蜡黄,一动不动,真像死过去一样。我的眼睛紧闭着,眼睫毛上似乎沾着什么药膏,嘴巴被一个比拇指还粗一些的管子撑开,可能是用来吸痰的。妈和孙医生一起把我送进了三楼的监护室,护士让她给我拿来脸盆毛巾等物品以后,就不许她再留在那儿了。当天晚上,妈为了过两天有体力照顾我,一口气吃了5片安定,但却一丝睡意都没有。而且我在监护室的两天两夜中,她再也没有睡着过。妈向我平静地讲着这一切,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似的。这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母女连心。
晚上,我尽可能地想着吃东西,要妈买来了巧克力牛奶,以便换个口味多吃一点。三姨和几个阿姨都打来电话,她们要来上海帮忙,妈一直没答应。爸也曾说周五下班后坐晚班飞机过来,周日晚再回北京。但最难的时刻已经过了,来了也是看着我伤心一场而已。所以,妈坚持她自己照顾我。
小无锡的爸爸打来电话,告知他们安全到家了。


8月26日   星期天  阴转晴

   今天,妈被值班的护士“修理”了一盘。
   外面的天气由阴转晴,但值班护士冷若冰霜的脸却始终阴天不改,无论是打针还是量体温,进进出出,一脸的不屑与冷漠。和昨天一样,两次的药水连续滴完。由于不愿意看护士的脸色,妈只好自己给我调节点滴的速度、换床单。我一直强迫自己吃鸡蛋、馄饨、水果,直到想呕吐为止,体力似乎比昨天好了一些。打完针,妈又扶我下地走动,我居然可以勉强走完整个走廊了。虽然在医院有妈无微不至的照顾,又是住在最好的病房,但我现在好想回家。尽管也不知回家能做些什么事,但就是想爸爸,想家里的一切。我是那么迫切地期盼着和妈一起高高兴兴地回到自己的家里。爸打电话来,我把这些告诉了他,他说自己也十分想念我。我们俩在电话里一块儿唱了很久的歌,心情暂时好了一些。下地时,我学着范晓萱的样子,唱起了《健康歌》,“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咱们来做运动。”虽然不敢用力活动,但平常在家里耍惯了活宝,学得微妙微肖。妈一下子笑了起来。这是8月11日在北新侨饭店和孙医生见面后,第一次看见她笑。但妈笑着笑着,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突然,她从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泪顺着她那疲惫的脸无声地流了下来。她赶忙用双手紧捂住脸,哽咽地说:“宝贝,你总算过了这一关。”我轻轻地走过去抱住妈,这时我觉得任何语言都是那么地无力,脑子里只有“相依为命”这四个字。
下午,一个矮个子清洁工带着一个年轻的阿姨来和妈商量,想在我们房间的冰箱里放一些食品,她是前几天住进小无锡病房的一个河南小孩的妈妈。妈让她进来坐,并问起她孩子的情况。那个阿姨说:孩子八岁了,得的是脑灰质异位,开刀的部位在运动区,开颅后,如果不能动,还得合上。孩子的爸爸是个什么武装部的,好象是个军人。她自己则在法院工作,收入很低,每月扣除些杂费,就只剩四、五百块钱了。这次到上海给孩子看病,能借钱的地方都借到了,而且单位还搞了募捐。现在已经花了五万多了。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看到她那发愁的样子,我心里非常难受,妈竭力安慰她,让她晚上带着孩子过来洗澡。在这里,普通病房的病人和家属是没有地方洗澡的,这么热的天,怎么受得了!其实医院的收费比北京协和高多了(注:协和在北京是甲等医院,收费标准已不算最低),但条件却差了很多,一切也显得那么不正规,因此,不管哪个病友来洗澡,妈都不拒绝。
今天复视仍不见有一点进展。妈一开始并不着急,因为术前孙医生和她谈话时讲到,他手术的病人曾有两个出现复视的情况,一个很快就恢复了,另一个恢复得比较慢。但现在看我没有什么起色,她有些不踏实了,便给协和的眼科教授赵伯伯打电话询问。赵教授问妈为什么给我做这种手术以及手术几天了等一些问题,妈一一告之。他说:“如果碰到视神经就很麻烦,不能恢复而且配眼镜也没用。不过现在不能下结论,再观察一下看看。”放下电话,妈一下就急了,即刻拨通了孙医生的手机。他回答说,我们是站在神经科的角度看这个问题,他们是眼科,不一样。这种并发症是我这种手术最常见的,有人比我严重得多,也恢复了。这样妈才松了一口气。
傍晚,隔壁的河南小姑娘被剃了头,和她妈一起来洗澡。看着她瘦小的身体和无忧无虑的神态,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了一把,赶快扭过头去,不敢与她讲话。我在心里暗暗地祝福她手术顺利。
    晚上,妈被值班的护士“修理”了一盘。因为下雨天气转凉,妈想打开窗户透透气,为了给医院节省用电,就把空调关了。但我们住的房间靠着马路,而且对面就是长途汽车站,窗户打开房间里噪音很大,根本无法休息,只好又关上。不一会儿,房间里闷热。护士长曾跟妈说过,病房的温度应由护士来调控,有不满意的地方尽管去找护士。但看到护士爱理不理的样子,自尊心极强的妈不愿意去看她们的脸色。空调的遥控器是放在护士办公室的,用完必须送回去,妈只得硬着头皮去拿。温度低了,她怕我感冒,温度高了,又热,而且不能开窗。她怕得罪护士,每次一用完,就马上送回去。因此,妈连着去拿了三次遥控器。没想到,最后一次拿来,却无法调节温度了。原来护士在遥控器上做了手脚。看到护士那种冰冷的态度,妈感到寄人篱下般的难受,请来隔壁的一个男青年帮忙,他俩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把温度调好。他说妈太老实了,因为我们住的是包间病房,这个遥控器只管着这一台空调,不用马上送回去,就放在房间里。妈无奈地摇了摇头,仍然把它送回了护士室。五十几岁的人,被那个年轻的小护士搞这种小动作,我想她心里一定不会好受。唉!
   已经很晚了,河南小姑娘的妈妈焦急地走来走去:她女儿明天动手术,到现在还没有医生找她谈话,孙医生约好晚上七点过来,但现在快八点了,仍没见到人,手术方案也不知道。无奈,她找到护士,请护士跟孙医生电话联系。这家医院给人的感觉从来就是那么匆匆忙忙,似乎现炒现卖,但这毕竟是开颅手术啊!
   临睡时,耳朵里掉出一块深紫色的硬块,妈说是手术时流到耳朵里的血,她安慰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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